下山虎(0705更新)

引子

外婆给我发微信语音:“你要不回来住一个月,这阵子咱这边天气好,不冷不热。”

我大惊失色。我这一年到处旅行的朋友圈都特意在周末节假日发的,外婆怎么会知道我其实没在上班,以至于完全有空回老家住一个月?!那种惊慌就好像——我明明处理了犯罪现场所有指纹,难道在某个该死的角落还是不小心留下了脚印?!

外婆又追过来一句:“绿野说最近天气好得让人舍不得死。臭小子,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笑声从手机喇叭倾泻出来泼了我一身,我把手机拿远了些。

破案了,是臭小子把脚印指给外婆看的。我就说90岁老花眼不可能这么慧眼如炬。蔡绿野,我表弟。我们两个跟外婆最亲,因为小时候跟外婆一起生活过好几年。

既然已经被污点证人指控,我也没什么好抗辩的了,反正法官是心慈手软的外婆,不是视失业如犯罪的我爸妈。外婆也承诺案件不公开审理,且坚决向其他亲属保密。我早就厌倦每天醒来时都要想一下我身处何地的不安定,何况11月份的潮汕确实很宜人,白天平均气温24℃,在北方寒气逼人和热带酷暑难消的对比下,恰是一个最适宜乡愁发酵的温度。蔡绿野已经失恋半年多,在这个时候扯下生活幸福的伪装,逃离北方回到外婆家,也是难怪。我很快动身回了石井。

石井乡被榕江和象山围在中间,沿江是农田与水网交错,目下正是晚稻收成的时节,大部分稻田都已收割完毕,不见绿油油或黄灿灿的稻浪,稻茬短短地立在地里,晒着南国的秋阳。一些田块积着浅浅的水,映着蓝天白云,偶有水鸟在田间觅食。有些田埂上已种下冬种蔬菜,菜苗在微凉秋风里舒展着嫩绿。田间还零星有一些棚寮,全心务农的人儿起居于此,还筑了鸡圈鸭圈,于是偶尔传来几声鸡鸣和鸭叫。池塘里的大鹅更是凶猛,昂首阔步的走路姿势流露出完全没把人类放在眼里的嚣张。外婆曾指给我们看,她带着孩子们在哪块田里抢收过稻子,在哪一处乞求别人的小船帮忙在大雨落下之前多捎走两袋稻子。
乡间小路穿过农田又穿过蕉林,其间有龙眼、芒果诸多果树点缀,它们的果实早已在盛夏采摘完毕,此时只剩下青翠的树叶,青得很接近,但我认得出哪棵是芒果树,哪棵是龙眼树,因为外婆的院子里也种了两棵,我是跟它们一起长大的。
山脚下有几座在不同年代建起来的祠堂,大祠堂和旁边一处破落狭小的公厅属于全乡共有,供奉着共同的祖先,其他几座祠堂则各自供奉不同旁支的祖先。祠堂近年都有翻新,门楼上悬着木雕匾额,大门两边和门楼两边各自贴着对联,香火袅袅。离开家乡以后,我才知道祠堂在外地许多地方已难觅踪迹。
进到石井乡的中心地带,每日傍晚赶集的市场空地周围,以前是一片下山虎1传统建筑,一座挨着一座,纵横排布,若在山顶俯视,能欣赏到鳞次栉比的美。现在有些已经拆掉盖成楼房,我还未上山俯视过,不过卫星地图上的显示已是凌乱不堪。外婆的下山虎老厝2沉默地矗立在左邻右舍的新楼中,像在一群衬衫西裤年轻人中坚持穿褪色唐装的老人,庄重中透露着滑稽。

外婆独居已经有很多年了。姨妈舅舅们有的在珠三角买了房,有的在村里紧靠镇上的新区盖了自建楼,都来接她,她都不去。她不是固执守旧或孤僻离群的老人,所以我以前完全不理解她为何坚持不离开这座老房子,直到此番回来,我才意识到这里除了是家族团聚的老巢,还是一座随时迎接失意儿孙的堡垒,而且只有外婆守在这里,它才成其为堡垒。

我和蔡绿野每天各自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洗漱的时候外婆已经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了,四脚朝天,脑袋躲在旁边晾衣杆上的被子投下的阴影里,听见动静她也不抬头,只是“啧”一声,说一句“这么早就起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第一次听到这句问候的时候我刷牙的动作不由得一顿,马上通过语调和音量努力分辨它是不是反话,后来经过和蔡绿野研究讨论分析,确定外婆的关怀是真心的,100%的纯度,没有一滴阴阳怪气。可是也不能怪我们小人之心,谁不是在长辈的正话反说里长大的呢,很难不被训练出一些针对弦外之音的敏感度。可是那是外婆啊,她对我们的爱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甚至四脚朝天的,我们为自己对外婆的怀疑感到羞愧难当,恨不得穿越回去喝止自己的研究讨论分析。

外婆依然一个人去买肉买菜,拒绝我们陪同,我们知道她享受孙儿在侧时别人的恭维,她也心疼我们疲于应付乡亲对工作婚育情况的追问。外婆出门买菜的时候,会关好院子大门,告诉我们谁来也别应声,假装家里没人。“你们就在天井啃竹蔗等我回来,”外婆的叮嘱让我恍惚间回到二十多年前,下一句该是叫小的不要惹大的,大的不要打小的了,不过大的小的都已经长大,外婆接着说,“这批竹蔗又甜又多汁,润燥生津哦,而且竹蔗瘦瘦的,只需要一只手拿,不会影响你们耍手机。”

外婆一点都没变。小时候爸妈不让我们多吃麦当劳,外婆偶尔去一趟市区,明明不认识路,问路都要偷偷带我们去吃。夜里,冒着雨。外婆打着伞,我们几个穿着雨衣雨靴,手舞足蹈而纪律严明。那天的麦当劳并没有更好吃,但那种被大人信任和支持的感觉,值得回味一生。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回味,蔡绿野当时也在那支队伍里,现在他啃着竹蔗问我记不记得那次冒雨吃的麦当劳,他说,“有外婆在,我就觉得做人还挺好的,舍不得死。”

我看到他像牛眼睛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似有水雾蒸腾,既脆弱又倔强,这种难得的推心置腹使我内心升腾起一种温暖而苦涩的悲伤,我忍不住放下手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立马做出嫌恶的表情,靠近我的这一侧背猛地往前努,躲开我的安慰,“你干嘛!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想死吧!这只是一种修辞!”他的身体往前努,头却偏转回来嬉皮笑脸,那笑带着鄙视,鄙视我愚蠢天真自以为是,小时候他总是因为这种表情被我按在地上揍,但现在我打不过他了,我用手里的竹蔗象征性地殴了他一棍子,他躲闪着,回过头去嘀咕了一句,“失恋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看着他的侧脸,那种对愚蠢天真自以为是的嘲笑还在,只是视野里失去了嘲讽的对象,那些嘲讽只好留给他自己。

如果他刚才没有鄙视我,此刻我将用一场抱头痛哭来安慰他,可惜他亲手关上了心房的大门,识趣的我只能偷偷打开他心房的一扇天窗,监视他在黑暗深处的黯然神伤——主要出于监护的目的。

别人的失恋也许没什么大不了,但他的失恋,我认为大得不得了,因为他的恋情那么惊天动地天崩地裂,外婆为此不惜贡献了女娲补天的神仙级别演技。

说到外婆的演技,那确实非常炸裂,属于自学成才孤注一掷的表演流派。

外婆年轻时做了30年接生婆,接生乡里两代人,“金花姑”大名鼎鼎。结果一过80岁,无师自通掌握了一项全新的技能——通神,而且堪称神通广大,解决什么难题都手到擒来。

外婆第一次展示这项技能是在她的80岁寿宴尾声,二姨在和兄弟姐妹们控诉女儿郑紫扬不听话,紫扬的富二代男友家里对她非常满意,希望他俩尽快结婚,但她不肯,非要去读什么研究生。外婆附和了几句,还指着紫扬说“你妈说得对,女孩子这个学历够用了”。话音刚落,老太太突然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声音沙哑地念:“金凤命带文昌星,硬凑鸳鸯败家宅。上等姻缘何处找,麒麟3歇在书斋棚。”这几句在潮汕话里是押韵的。仿佛怕我们听不明白,外婆还念了两遍,然后像泄了气一样闭上眼睛跌坐到椅子上,再慢慢睁开眼睛,一脸迷茫地看着错愕的众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我适时向长辈们发问:“阿嫲刚才这个,是不是就是——落神?”这是太过经典的被上身的表现,虽然不知道被什么上身了,但肯定是被上身了,因为外婆平常不那么说话,从神态、嗓音、腔调到内容,都仿佛另一个人。长辈们纷纷看向我,问那几句是什么意思,我不负众望给他们详细剖析了这四句诗,如同一个解签人。紫扬表姐后来一直念到博士毕业,丈夫是研究生同学,还恰巧名叫麒麟。紫扬表姐说,外婆落神第二年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就觉得他俩要有故事了。外婆跟她说,妹啊4,我的落神名声有你的一份功劳。

外婆第二次落神,在她85岁寿宴开始前,那次人也来得很齐,在法国的表妹林粉珍也特意回国。大舅谈及小女儿竟在法国和一个黑人已经谈恋爱5年准备结婚,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其他长辈也纷纷痛心疾首,表示万万不可,粉珍这孩子粉雕玉琢长得这么好看,以后生的孩子像块炭,白瞎了。老太太拉着粉珍的手聊得挺高兴,像是没听见其他人在说什么,但下一秒突然浑身哆嗦,神明上身,自称月老,捻着并不存在的胡须,用一副老爷爷的腔调开口:“红线千里牵,姻缘天注定,粉珍前世是郑和下西洋的翻译官,欠了黑人船长一段情,她今生如若不还,下辈子要变成一条黑鱼。”全场目瞪口呆,这次知道是什么上身了。我在旁边偷偷问粉珍,月老也会说潮汕话吗?粉珍说,神仙应该什么语言都会吧。我又问,郑和的翻译官应该是男的吧?黑人船长也是男的吧?男的和男的,他俩有一段情?外婆是不是考虑欠周了。

第三次落神,外婆以实际行动告诉我,她不是考虑不周。那是外婆的八十八大寿,最大逆不道的孙辈出现了,蔡绿野冒潮汕之大不韪,带相恋多年的男朋友来赴宴。外婆的几个子女全都哀求似的看着外婆,但三山国王5还是来了。外婆又开始自报身份,表示自己是三山国王,而且还变幻了三个声音,先是声如洪钟念了四句诗:双榕缠枝三山门,阳阳相合旺族村,谁拆金兰天雷打,家宅不宁祸临门;紧接着一个破锣嗓解释:我大哥的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两个阿弟前世是我们庙前的双生榕,今生也注定相依相合,你们谁也别想拆散;最后一位没台词了,只好说:都听明白了吗?那我们先走了。

我曾经问过我妈,你和姨妈舅舅们真的相信外婆通神吗?我妈说,信不信的,你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是神明,你敢不敢违逆?如果不是神明,老太太演戏演那么落力6,你要不要听?没办法的事嘛。

后来我模仿我妈的无奈神情和语气,讲给外婆听,外婆笑得嘎嘎嘎像个大嗓门的鸭子,边大笑边拍我,掌力巨大,几乎使我的大臂粉碎性骨折。那些诗文都是我提前想好的,外婆每次都语气夸张地赞我“书没白读”,我也会礼尚往来地奉承她“顶级演技”。

蔡绿野没有想到女娲补天之后天还是会漏,他跟我说和男友分开了的时候,非常痛苦,是层次丰富的痛苦,其中一层是他觉得自己把外婆的通神事业搞砸了,他以一己之力摧毁了外婆的夕阳红再就业,外婆的落神不会有人相信了,甚至显得像个笑话。他不想让其他长辈亲属知道天又被他捅出了一个大窟窿,他甚至开始计划今年过年独自回老家并编造男友出差国外,明年过年他不回老家就说去男友家过年了……

我还没有问他最终是怎么消释这一层痛苦,回到外婆身边的。只听到外婆揶揄过他,他的工作明明都是远程对接不需要坐班,简直随时都能回来陪外婆,但是不失恋就不见他回来住。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故意大声“啊啊啊啊”盖过外婆说话的声音,意思是不要再说了,恋爱脑的脸面已经丢尽了。

外婆回来了,一边去厨房放下肉和菜,一边念叨,“臭小子又在‘死’‘死’‘死’的,说一次是好笑,说太多次就烦人了!你只会这一种修辞是不是,你再说我把你嘴缝起来。”还叫我马上去把她的针线盒拿出来。

我使坏把针线盒拿给外婆,果然又挨了一掌,我揉着大臂,问外婆以后落神事业打算怎么办。外婆不以为意,“什么怎么办,‘神仙打鼓有时错’7,神仙也会看走眼,很正常的。”我说但是粉珍跟那个黑人船长也分手了,神仙经常看走眼哈。说完我退开两步防范外婆重拳出击。蔡绿野也走进厨房来看热闹。外婆开始用沙茶和生粉腌牛肉,腾不出手来教训我,只好斜乜我一眼,一副“这个问题我早就考虑过了,这点小事还不好解决吗”的样子,她说:“我已经交待粉珍了,下次找对象也尽量找黑人,反正法国有的是黑人。”

我和蔡绿野同时爆笑,剧烈的“哈哈”四处弹射,差点把屋顶的瓦片震下来几块。我悄悄看向外婆,她也笑得看不见眼睛,笑声的剧烈程度毫不逊色,碗里的牛肉要是有手估计会立刻捂住耳朵。

外婆好像从来不会去探究我们送给她的笑声里,开怀、敬佩、嘲笑各占多少。她看所有的难题,也永远都是“这点小事还不好解决吗”的态度。
想想看,她唯二亲自带过的孙辈,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一个出柜又失恋不相信爱情了,一个对什么工作都提不起兴趣已经游荡了一年,都封锁消息,不敢回家,甚至要死要活,她90岁高龄还要张罗让他们回到她的羽翼下休整,这情况,搁别的老太婆身上,不得直接心梗?但她的血压毫无波动,她甚至觉得挺有意思。

外婆说,“很多事情,你觉得难,是因为你没经历过,但是阿嫲已经九十岁啦,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比这难很多很多。所有的难事,过后都会变作故事,故事愈来愈多,你应付难事的本事也就愈来愈大咯。”

在夜幕笼罩的江堤,在阳光和煦的天井,外婆一点点给我们讲述了她一生的故事——

01

我从还未记事就没有了亲生父母。但老天公对我还算够意思,安排了两个养母来陪我,一个是我兰姑,一个是我菊芳姨。从我出生,到她们死掉,我们三个人始终都在一起,她们没有别的孩子,只有我,我人生头二十年也没有别的亲人,只有她们。

以前总说潮汕人家家户户有华侨亲戚,你大舅小时候看邻居又收到番批和批银8,不甘心呐,问我,姆啊,为什么咱家没有华侨亲戚呢。我说因为我和阿嫲我们自己就是华侨,我们回来了,所以咱家就没有华侨亲戚了。你大舅说那为什么你们要回来,为什么不在那边多赚点钱?你菊芳老嫲差点要把他揍一顿。

咱潮汕人把祖母叫阿嫲,把曾祖母叫老嫲,我兰姑和菊芳姨实际上都是我的养母,所以我让我的孩子们叫她们阿嫲,孩子的孩子们,就叫她们老嫲,你们大表姐曹红挺和大表哥高升蓝,小时候还见过老嫲。

对,我很爱给孩子们起名,跟我两个老母一样。但是我的水平比她们高,我的所有儿女和孙辈都是我给起名的,谁听了都说我水平高。我兰姑给我起名林金花,她的名字林金兰是菊芳姨后来帮她改的,你们听,金花和金兰,是不是跟姐妹一样,但是明明是两代人,所以别人听了都要笑的,但是我们不怕别人笑,还是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最重要。

对,你们妈妈和舅舅们叫我阿姆,管他们父亲叫做阿伯,不是叫爸爸妈妈。那时候乡里人都这样,管自己母亲叫阿姨、阿姆、阿婶的都有,就是不叫妈,也不叫娘,管自己父亲也是配套叫阿丈、阿伯、阿叔。现在说起来很奇怪也很好笑哦,但那时候都这样,很少有人问为什么这样。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是你们表哥林漫青,我一想,对哦,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我跟他说你去问老师,去研究研究,记得来告诉我。后来他说研究过了,这个叫避亲,潮汕人以前很信算命,新生儿命格如果与父母命格不合、相克,或者新生儿命格过大、过差,父母担心孩子不好养活,就会教孩子称呼自己为其他亲戚,希望能够骗过命运。孩子从小就叫自己的母亲为阿姆,他以为这就是我们这里称呼母亲的方式,那么他就会继续教给他的孩子,所以大家就都不叫母亲为妈或者娘了。

我兰姑,你们金兰老嫲,她原来名叫亚细,有个双胞胎阿兄叫亚大,他们兄妹俩就管母亲叫阿姆,所以后来我有了孩子,兰姑就教孩子们叫我阿姆。

要讲我这辈子,还得从兰姑的那辈子说起。你们不要嫌我啰嗦,兰姑说人如果不知道父母祖辈的经历,就无法知道自己的来历,也就无法理解自己的人生。兰姑去世之前,也是在这座老厝里,给我完完整整讲了一遍她遇见我之前的那段人生,她说她是一只下山虎,山上实在没有吃的,后来就嗷呜着下山了。

她阿兄名叫林亚大,她叫林亚细,就是“阿大”和“阿小”啦,写文字要写成“亚洲”的“亚”。因为“亚”和“阿”的潮汕话同音,“亚”比较书面语,登记姓名的时候,你说你叫阿什么,人家就会给你写成亚什么。他们只有兄妹二人,在当时属于人丁凋敝的人家。

宣统二年,就是公历1910年,林亚细的母亲刚生下他们这对双胞胎,他们父亲就去过番——番就是番邦,过番就是到番邦去了,就是下南洋。林亚细的父亲三代单传,家里穷得响叮当,那时候咱们这里的活路真是不多,很多人只能选择背井离乡,希望去南洋做工能讨到生活。亚大和亚细出生,家里不至于断子绝孙了,他们的父亲就签了劳工契约,走了。这一走,他们的母亲等了十八年,直到病逝,没有他的消息。林亚细小时候,她母亲和奶奶经常唱一支潮语歌谣:“一溪目汁9一船人/一条浴布去过番/钱银知寄人知返/勿忘父母共妻房。”这个歌谣唱的场景,其实家里人一样也没见过,因为家里人没有去港口送他看着他登船,他也没有寄信寄银回来,人也没有回来。后来她们也就不唱了,心知他大概是没了,不知道是在下南洋的路上就没了,还是到了南洋怎么没了,总之大概是没了,否则他不会忘了老母和妻儿。但她们拜神和祭祖的时候还总是问,阿武还在不在世,要是在,求神明和祖先保佑他顺顺10,要是不在了,叫他保佑家里大小平安顺。

林亚大小时候很怨恨父亲,偷偷跟林亚细说,如果阿伯以后回来了,他绝不认他,如果死了以后地下相见,他还要骂他,骂他没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让他们孤儿寡母如此艰难。他们住着很小的老屋,种着没有肥力的三分地,米永远不够吃,养着鸡鸭鹅却从来没吃过鸡鸭鹅肉,更别提猪肉,衣服被子更是又少又破。大家的日子都很艰苦,但他们家是苦中苦。

但是林亚细总跟他说,阿伯应该是有苦衷吧,他可能也是没办法。她偷偷跟她阿兄说过几次,她夜里路过一些没人住的破厝寮总能听到有人在说话,好像都是死掉的人,在聊天。她听到有个老爷爷在骂自己的儿媳妇不让孙子读书,骂完又自己捶胸顿足,怪自己和儿子生前没本事给家里留什么财产,饭都吃不饱,读什么书;老爷爷的儿子说自己过番之后被关在锡矿做了三年工,本来攒了一些钱的,结果传染病一来死翘翘,魂灵回家的路真难走,要一座一座老爷宫11求过去,要过海,花了好多年才回到乡里。有一次林亚大天黑了还在跟人打架,林亚细听到明明已经过世的爷爷在旁边跟对方孩子的过世长辈吵架,都觉得是对方孩子欠管教。林亚大每次听完妹妹说的这些话,都要伸手摸妹妹的额头,叫她没发烧不要说胡话,要是被母亲和奶奶听到,肯定要请落神婆来给她驱邪。我曾经问她真的能听到鬼说话吗,她说不是鬼啦,世界上哪有鬼这种东西。我说那你听到的是谁在说话,她说是死掉的人。

双胞胎长到十八岁12,他们母亲病得很重了,拖着病体努力张罗儿女的婚事。是的,他们母亲还不到四十岁。那时候大家营养不良体质弱,卫生医疗条件又差,伤了病了没钱治,小病就拖成大病,他们这一家从父辈往上数三代,没有人活过五十岁,个个都短命。

他们母亲先是托人找了一个家庭想要“粜米换豆”,让林亚大和林亚细分别与对方的兄妹成婚,这样双方都不用出聘金。林亚细说她心里不踏实,就让她阿兄去打听情况,林亚大偷偷去看了对方的家庭,发现对方那位阿兄已经年近不惑,又是个跛脚,在家还打骂自己的姐妹,他回来跪在母亲床前,说绝不能为了让他娶得起老婆就委屈阿细嫁给那样的人。林亚大很疼爱自己唯一的妹妹,奶奶如果单独给他一个鸡蛋,他会偷偷拿给她吃;只要妹妹受人欺负他就不要命地去出头,敢一个人跟别人四兄弟干仗,被打得流鼻血啊,也不讨饶;双胞胎十五岁出花园,家里准备给他们一人做一件新上衣,他说他不要,都给阿细,给她做上衣和裤子一套。他说总不能一家人个个都没靠山,好歹让阿细有靠山。

交换婚作罢,他们母亲又托人找了外乡一户姓王的有钱人家,合了八字,让林亚细去做小老婆。林亚大又跪下来反对。但母亲说,大啊,甘蔗哪有两头甜,阿细去王家做小,至少能吃饱,他们家族在南洋做生意,家境殷实,少爷生好13又通文墨,对正妻也好,只不过正妻一直未生出儿子,家族才要求他再娶一房,四里八乡多少雅姿娘仔14挤破头想去,只是咱们阿细跟人家八字最合,才轮得到她。林亚细悄悄跟阿兄说,阿姆的身体愈来愈差,怕是时日无多,我们又没有钱买棺材,我不忍心让阿姆跟阿嫲当时一样裸葬,阿嫲总是托梦跟我说她住的地方又潮又冷,阿姆身体不好,更是受不了的,我嫁过去吧,那户人家好歹能帮我们办丧事。她听到早已过世的爷爷奶奶都跟她说不用担心,嫁富人肯定没错的,她心安了不少。

就这样,林亚细嫁入王家,半年后他们母亲去世,王家果然帮忙出钱操办了丧礼,对王家来说只是手指缝里漏出来的碎银,却足够在小地方给他们母亲风光大葬。林亚细就在大宅子里谨小慎微地过上了前所未有的衣食无忧生活,不用上山割草喂鹅,也不用织布换米喝稀粥,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抓紧生出来白白胖胖的儿子。

她发现王家的人都不用种地也不用做工,靠番批就能过得很好,她跟她阿兄讲,过番还是有可能闯出些名堂。林亚大也是这么想的。别人过番能寄回批银改善家里生活,他们父亲过番却自此杳无音讯,他心里不服气,之前只是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才没有贸然过番。现在母亲不在了,妹妹生活无虞,他很快就托王家帮忙安排,过番去了新加坡。

从林亚大启程,到报平安的信到达老家,接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林亚细每天都去拜老爷15。妈祖是必拜的,福德老爷、三山国王、珠珍娘娘、双忠圣王,还有家里的司命公甚至专职保佑小孩子的床脚婆母,她也都拜了,求所有的老爷和仙嫲保佑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一个月真是风雨无阻哦,有一天她走了很远的路回她娘家,去家附近那个据说很灵的妈祖天后庙,跪了好久,因为突然打雷闪电下大雨,走不了。她突然想起她母亲和奶奶经常问祖先和神明,阿武还在不在,她就在心里问了一句,我阿伯还在不在,如果阿伯不在人世了,求妈祖告诉我阿伯,阿兄去过番了,一定要保佑我阿兄顺顺。

然后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明显是乡里人的口音,但并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他说:“妈祖保佑,求妈祖保佑我儿。”林亚细赶紧环顾了整个天后宫,没有别人。妈祖神像方位传来一个女声:“你看你千里迢迢刚跑回来,你儿又千里迢迢去过番。”林亚细抬起头看着神像,神像只是慈眉善目地看着她,纹丝不动。她又听见那个年轻的男声叹气,又不停地念:“妈祖保佑,求妈祖保佑我儿。”神像还是一动不动,但妈祖的声音变得不耐烦起来:“好你不要再念了。”然后那两个声音就都安静了。林亚细想了想,冒雨跑回了娘家,把祖先香炉请出来上香,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声呜呜地哭了。她里里外外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阿伯,是我阿伯回来了吗?”那个声音越哭越大声,几近嚎啕。林亚细觉得自己什么也问不出口,她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定然是遭遇了许多坎坷与难言的苦楚。她陪着父亲坐了很久,等哭声停歇下来,她对他说,回来就好,到咱家的香炉里去休息吧,以后每年的今天,还有时年八节16,我来看你。

不久,林亚细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以为这是祖先护佑,殊不知,新的坎坷开始了。大房夫人原本对她还算过得去,但自从她生下儿子,她就动辄得咎,而王家少爷也只劝她忍耐,说是家族在南洋的生意现下出了问题,全仰赖正妻娘家势力才得以转圜,连林亚大也是在大房她母舅的橡胶种植园做工。

林亚大每月寄信给妹妹,只说一切都很好,割橡胶一点都不累,等攒够了钱,就回唐山17起厝18娶妻。每当快到母亲和爷爷奶奶祭日,林亚大就随信寄来钱款,嘱妹妹勿忘祭拜。他们两人都不识字,写信与看信全要仰仗别人,十分不便,林亚细想办法与会唱潮州歌册19的厨娘学了些歌册,慢慢能看懂一些字,林亚大也说遇到贵人,肯教他识字算数,后续来信字迹果然变了,歪歪扭扭,有时还以图画替代字句,想必是他自己所写。

大房的欺侮愈来愈甚,林亚细怕闹开了影响阿兄在南洋的生计,只能默默忍受。当初爷爷奶奶的魂灵跟她说嫁给富贵的王家不用担心,她忘了,他们生前无甚见识,死后又岂知富贵深处的险恶呢。连母亲说的所谓“八字最合”,想来也是王家表面说辞罢了,她之所以“脱颖而出”,只因她是毫无根基的贫家女,方便大房随心拿捏。

大房让她每天倒尿桶,有天还支使人撞倒她,尿桶里的脏污浇到她身上,流了满地,这地,还要她来擦。她多年后还对那个场景记忆犹新。她说她跪在那滩浑浊的黄水边,不停地擦啊擦,尿桶铜箍缝隙里渗出的黄水又沿着桶身流下来,就像蚯蚓一样,她拿手背去擦额角的汗,混着尿骚味的汗就沿着额角滑到唇边去,她把嘴抿得紧紧的。大房倚在酸枝木太师椅上,拿手帕掩着口鼻,还不忘向贴身婢女挖苦林亚细,说她父母死得早,没人管教,连提个尿桶都提不稳。说完两人一起笑出了声,那笑声,林亚细后来说,就像一把生锈的剪刀,一下一下地剪着她的心。大房的四女儿才不到三岁,远远地捏着鼻子朝她掷出一句:臭尿人!林亚细暗自庆幸她的儿子还小,不晓得自己的母亲在受怎样的屈辱。

别无他法,无计可施。林亚细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算命先生讲,这对双胞胎,阿大的命不错,阿细的命不好。她曾经为此偷偷垂泪,阿兄跟她说,不要怕,算命不一定算得准,就算准了,他命好,一定会照顾好她。倒尿桶的日子里,林亚细觉得算命佬说的必是准的了,她的命确实不好,那阿兄的命肯定好,等阿兄回来就好了。
忍耐中过了两年,阿兄的状况愈来愈好,每封番批都含批银,说是给她和外甥积攒傍身。阿兄还说,估计要不了三五年,他就能回家盖一座下山虎。

林亚细却心神不宁,她的命不好,她怕拖累阿兄,于是她又经常去老爷宫和妈宫,所有的神明都拜。她有时自己去,有时背着儿子一起去,很奇怪,每次背着儿子进到老爷宫和妈宫里,神明就要叹气,不说话,只是叹气。林亚细心想,我儿的命怕是不好。

果然那孩子到了三周岁前夕,夜里高烧惊厥,就医被大房所阻,等医生姗姗来迟,只宣告了他的死讯。

那时大房也已生下一个儿子,证明了自己生儿子的能力,林亚细为王家生的儿子死了,王家没有必要留她,她也不想再吃那王家的哪怕一口饭,那里的空气都和黄连一样苦。大房还在冷冷地说着“这孩子命薄,怪不得别人”,她已经抱着孩子转身走进了雨里。孩子的身子慢慢凉了,小脸是青的,嘴唇是白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孩子的衣服湿透了,愈来愈沉。她走得很慢,因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走到娘家村口的老榕树那里,她看见树下摆着几个破碗,里面盛着给孤魂野鬼的供品,已经发霉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和怀里的孩子与这些孤魂野鬼没什么两样。娘家的门环锈迹斑斑,她推开门,屋里空荡荡,她把孩子放在地上,自己瘫坐在门边,想了想,又把孩子抱到床上,家里没有父母也没有爷奶,没有人能嫌她是不是命不好克死了儿子,没有人能嫌她把夭折的孩子放娘家床上晦不晦气。她把香炉请出来,点了香。亚细心想,要是他们敢开口嫌她什么,她会立刻把香炉丢出家门。他们没有开口,只有轻轻重重的叹气声充斥着整个家。

阿兄寄来的批银派上了用场,至少那可怜的孩子还有一个小棺材,林亚细还给他烧了很多钱纸。那天林亚细烧了一整天的钱纸,把自己的心也煅烧了一整天。她想了一整天,做小伏低没有用,忍耐没有用,叹气没有用,摇尾乞怜更是讨不来一口安心的饭。假使她和她母亲一样短命,也还有小二十年要活,她绝不能再这样活。

林亚细先去找了批脚20 ,告知她已搬回娘家,后续番批要更改收件地址;又请人代她写信向阿兄略述情势,提出因留在当地生活无着,她准备开始筹措路费,过番去做工,另外她很担忧阿兄在叻21被头家22为难,这实在非她所愿,请阿兄见谅。马不停蹄,她又去找了抽纱手工23来做,披星戴月,熟练后3天能完成一打手帕,可得半个银元。她算过了,去新加坡最便宜的船票是36个银元,再考虑这段日子糊口所需,她要做足一年的抽纱手工。一年时间说短不短,但若能换来个新的活法,那就是相当值得的。她不知道阿兄在番邦境况会如何变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反对她过番的计划,但她已下定决心,靠自己的双手搏未来。

抽纱手帕只完成了7打,林亚大的回信就火急火燎寄到了,随信寄来100个银元,细密叮嘱她备好哪些衣物饮食,前往关埠港乘坐小火轮24,沿榕江顺流至汕头港,找何人买哪班船的票,速速启程到新加坡相见。信的最后还补充道:“王家大房亲族欺人太甚,兄早已在叻另觅工课25,为免你忧心,未曾告知,未料妹与幼甥亦在唐受欺如此,兄痛心至极。”

原来林亚大早就换了东家,并不在王家大房的母舅处做工,他一句“欺人太甚”,想来背后也有许多苦泪,只是跟她一样报喜不报忧。林亚细内心唏嘘,如果早知阿兄情况,她会不会早就拒绝欺辱,逃出王家了呢?不,不会,王家不会容许她带走儿子,她也不忍儿子跟着她吃苦。她的软肋太多了,总有一条要被人捏住。想通这一点,林亚细更迫切想要启程。

一开始在轮船上随着风浪晃荡的时候,林亚细有些晕船,手脚无力,内心却只觉力量磅礴,出发前她向妈祖许过愿:此去,再无软肋,钢筋铁骨。

一开始她细细向妈祖说了自己的最新情况,然后开始卜杯26问妈祖:此去可顺利?圣杯。她又问:可会大发财?阴杯。她又问:我的命真的不好吗?笑杯,同时妈祖笑出了声。她有点恼,忍不住在心里想: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么好笑的?我的命很好笑?这时候妈祖咳嗽了两声,好像对自己笑出声这一不庄重行为颇有歉意。林亚细决定不跟妈祖计较,继续认真说了自己的祈愿。妈祖说,好啊,那你要落力。林亚细点点头,拿出一张红纸,包了一些香灰带走,妈祖“哎?”了一声,林亚细听出她的不愿,说别担心,珠珍娘娘、福德老爷、三山国王、双忠圣王、司命帝君我也都请了,你们谁有空就谁保佑我们,不会很累。妈祖很无奈地“哦”了一声。

听到这里,我和蔡绿野都忍不住问,老嫲真的能和妈祖说话吗?
外婆当时正在收拾线香、钱纸和水果准备去拜神,手上没停,扔过来一个“你们问这种问题真是莫名其妙”的眼神,“那肯定啊。我们都能啊,你们两个没去过妈宫老爷宫吗,没看到大家拜神的时候嘴里都在碎碎念吗?要是不能跟神明沟通,我们是在说话给谁听?”
我看到蔡绿野的眉毛被他拧成了麻花,眼睛像上了发条一样眨了很多下,但最终也没憋出来一个屁。我也一样。

02

从汕头港出发,经过香港,到新加坡,要经过七天七夜的航行。头两天还能看见岛屿,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四面全是水,蓝得发黑,望不到边。有四天四夜完全看不到陆地,除了水就是天,除了天就是水,林亚细都快忘了地上是什么样子了。哦,有时候能看见几只白鸟围着船打转,它们叫得很难听,像小孩子哭。船身前后颠簸,机器轰隆隆地响,还有浪头“砰砰”地撞船。

林亚细所在的船舱里人挤人,多是青壮年男人,几乎没有妇人和小孩,唯一一个幼儿,搭在家里大人背上,遮得很严,她后来偶然发现她竟然不是婴幼儿,而是十来岁的女孩。夜里小女孩发现林亚细看见她解手回来,怕得发抖,林亚细赶紧躺下来,侧身背对着她。不用问,他们肯定是为了省一张船票,那时候愿意这样去过番的人,哪个不是苦得哇哇叫。

船上的乘客大都晕船,你想,人群的汗臭味,发动机的烧煤味,呕吐物的酸臭味,跟着船一起翻涌,人的五脏六腑也在翻涌,不晕是不可能的。三餐开饭时,他们又勉力支撑,争先恐后,像猪抢食一样。 这情景让林亚细想起阿兄和阿伯,他们过番的时候,肯定也这样和同船的人抢夺餐食,到了番邦,也未必脱离得了这样的处境,阿兄寄回来的批银,想必也浸透了这样的汗。

阿兄信里叫林亚细提前多拿几个银元给水手,这样他们就会给安排个稍通风的位置,她依言照做,果然如此,其他人都是挨着挤着睡,她虽然也是一张小草席的位置,但好歹能翻身,而且不像船舱深处那样闷热得像个蒸笼,一口新鲜空气都没有。

阿兄还没过番的时候就跟林亚细讲过“过番三件宝”,甜粿、竹篮、浴布。甜粿是用糯米粉和红糖白糖蒸的,切成小块晒干后,能放挺久,吃了也耐饿;竹篮其实就是行李箱的作用;浴布27用来包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和几件换洗衣服。除了这些,阿兄还在信里叮嘱她多带几个煮熟的鸡蛋,再带些咸鱼、米润28和橄榄糁29,最后还要带个冬瓜。阿兄说,刚出发的两天,船上的食物和淡水还新鲜,可以食用,接下来就尽量只吃自带的干粮和淡水。自带的淡水在家里煮沸后加醋,倒入干净的水瓮,水瓮用油布密封好,在船上每天用自带的竹筒从水瓮里取水,控制打开的次数,减少对瓮中淡水的污染,这样才能保证到达之前水尽量不变质。
阿兄说,如果超重了,该支付多少钱就支付多少钱,不要省,一定要听他的话,切切。林亚细全部照做,只是登船时把带的衣服全部穿在身上,零碎东西和浴布也都绑在身上,这样不占行李重量份额。

甜粿晒干后又硬又柴,与炊熟时的甜糯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但确实能饱肚,甜味太单一就吃点咸鱼,没有青菜就吃点橄榄糁,想换换口味就吃点米润。水瓮里的水全都喝完了,就按阿兄说的,偷偷给水手塞银元,讨点船方的淡水,用他们的小炉子煮开了再喝。冬瓜是最后的保险,如果船方拒绝给她开小灶,就切开冬瓜吃,也能解渴。万一遇险,还可借冬瓜的浮力救生。

船上旅客多半晕船,林亚细却还能不时跑到甲板上去看贴着船边追逐的大鲨鱼,估计橄榄糁的清新缓解了她的晕船症状。石井乡虽然在榕江边,但她在石井20年从未搭过船,更未去过大海,大轮船和海上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十分新鲜。有一天海上风浪很大,船非常颠簸,人在甲板上根本无法站立,林亚细感觉只要她松开抓紧栏杆的手,下一秒就能被甩到海里,她赶忙老老实实回到甲板下的船舱待着,旁边的乡亲嘴里纷纷念叨起了“老爷保佑”,她也掏出了自己的香灰纸包,心里念起了“老爷仙嫲保佑”,念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哪位神明接话,她悻悻准备收起香灰包,突然听到妈祖气喘吁吁地说,没事的啦,这点风浪就紧张成这样?这个也叫我那个也叫我,我真的会累死!林亚细心里很惊讶,神明也会累死吗?赶紧收起香灰包,心里安定下来,没再祈祷。

船到了新加坡要检疫两天,所有旅客接种天花疫苗,填写入境表格,盖手印,还得有人担保签字。这些手续的办理,阿兄都已经为她安排好了。听说如果检疫中发现船上有人患了霍乱等传染病,那么所有人和货都不能下船,全船必须开到一个隔离的孤岛去消毒两周。林亚细这班船有几个人中暑脱水,严重的已经昏迷,但最后都救助过来,而且全船的人都没有检查出传染病,于是都获准靠岸下船。

林亚细终于踏上南洋的土地,见到了阿兄。阿兄远远地就喊着“细啊”,朝她跑过来,如果不是听见他的声音,她都不认不出那是她的阿兄。赤道阳光累年的炙烤,使林亚大沉淀了肤色,也额外多长了岁数,看上去不像她的双胞胎哥哥,而像年长十岁的兄长。林亚细拦住兄长想要拥抱她的双手,不行不行,我太臭了,我七天没洗澡……林亚大不由分说地揽住她,说没关系,这里太热了,每个人都一身汗,个个都臭!

没吃完的冬瓜和笨重的空水瓮,林亚大做主丢弃,竹篮里只剩几件衣服和一份包装精美的米润,他接过手提着。那米润是林亚细带来给他的,他在信里说这是澄海人告诉他的方便过番携带的小吃,林亚细猜想他其实没吃过,所以带一份给他,尽管花的是他给的钱。林亚细喝完阿兄带来的一筒罗汉果凉茶,用他特意准备的湿毛巾擦了一把脸,两人才开始从码头出发。从晃晃荡荡的海上重新站到大地上,林亚细腿脚有些不适应,只能慢慢走,但她的心已经蹦跳起来,终于和唯一的亲人团聚,两人都平平安安的,这是千金不换的值得向所有神明叩头谢恩的事情。林亚大搀着久别重逢的妹妹,心里也溢满感激。

到达那个大宅子的时候,有一个中年人在门口迎他们,林亚大叫他“阿伯”,林亚细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望向阿兄,林亚大连忙解释说不是他俩的父亲,是他在这边的贵人陈伯,称呼省略了姓氏,亲近。但咱阿伯的事情,他沉声说,阿兄也会慢慢告诉你。

进到宅子里,一个跟林亚细年纪相仿的姑娘带她去了佣人房,那姑娘就是黄菊芳,操着带粤语口音的潮州话让林亚细先去洗个澡,然后吃饱收拾好,她会带林亚细去见头家和头家娘。

陈伯是这户人家十几年的老朋友,他推荐的妹仔30,主家自然没什么意见,林亚细初来乍到,已经得了一个安稳的饭碗。

当天夜里,兄妹俩对谈通宵,阿兄想让阿妹先睡饱觉,可她哪里等得及他“慢慢告诉”。

林亚大当时来到王家大房母舅的某个橡胶园,根本没有受到所谓亲戚的优待,而是被当做苦力使唤,每天起早贪黑精疲力尽,只能换得半饱,但他没有时间悲愤,他要攒钱偿还船票和手续代理的费用,而且按约定必须在这个橡胶园做工做满半年。看胶园其他工人境况也差不多,他也就想通了,家乡人过番,起初都只能做苦力,没有根基没有本钱,只能做那些最低微的别人看不起的报酬也很少的工种,去码头当搬运工,去锡矿里挖矿,去橡胶园割橡胶,他也一样,又不是人家骨肉相连的亲侄子亲外甥,人家能把他漂洋过海送过来,给他个做工的机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也不知阿妹以后在王家要贡献多少才能偿清。

他细心观察谁的活计干得最好,手脚勤快帮人家递水端饭,求人教他。胶园的酬劳是按工作量的,活多人少,你做得多也不妨碍他做得多,人家也就一点点教他。他依老工人说的方法,故意让太阳晒背,几天以后背上就起水泡,消退以后再晒,再起泡,再消退,背上就会光滑得像玻璃一样发亮,再也不怕太阳晒。他就是这样,全身变得像印度人一样黑。林亚大轻描淡写,没提一句疼,林亚细也忍着眼泪。

林亚大说,胶园离城镇很远,周边除了别的胶园,就是原始森林,没有任何业余活动可做,晚餐过后,很多工人就躺在统铺上猛抽鸦片烟,借此解除一天的疲劳。在这边,任何人都可以吸食鸦片,不仅合法,甚至很受鼓励,因为政府大量供应,人人都很容易获得鸦片。他知道那东西不好,连看也不敢多看,就去帮工头和厨娘做些杂事,喂鸡、种菜、锄草、检查工具,什么都做。

工头看在眼里,对他多有关照,经常在晚上教他识字、算数、记账,也给他讲解南来北往的事情,大大拓宽了乡下小子的眼界。

工头讲,新加坡马来亚这一带的繁荣,铺着数不清的华工的白骨。本地马来人,因热带土地肥沃,终年炎热不受冻,殖民政府又对土著有优待,他们衣食无愁,因此养成惰性,终日饱食闲散,不肯操劳。印度人则纪律性不足,也不大考虑积蓄资本用于创业或汇款回乡,因此也不肯过多出力。华侨虽被蔑为“东亚病夫”,但再困难的工作,再恶劣的条件,只要能赚到钱,需要多少体力,需要多少技能,华工都能拼了命做到。因此这里非常需要华工,工头说,他父亲当年是从汕头被卖猪仔来到这里的,九死一生,撞大运般勉强站稳了脚跟。林亚大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暗暗想父亲不可能是被卖猪仔的,父亲当年签了契约走的。但他没忍住问起卖猪仔的种种细节。

工头就讲他自己的父亲是被一个同乡客头31诱骗的,同船的人还有被暴力掳掠和关押殴打的,他们先是被关进猪仔行,后来又关在猪仔船的底舱,一个月后开船时,一千来人已经死了至少两成,在船上,所有人挤在一起,连转身都艰难,吃饭睡觉便溺几乎都在同一空间,放饭是拿着大木盆让他们围着抢食,犹如喂猪,所以这些穷苦可怜人就被称为“猪仔”。这些猪仔船犹如猪圈,但比猪圈还可怖,像海面上浮动的地狱,因为航程中还会有人受不了饥饿或虐待,自己往海里跳,还有不少人染病死掉,每天早上水手都要往海里扔尸体。到了马来亚或印尼——听说还有被卖去美利坚修铁路和挖金矿的,反正到了这边以后,这些人就被卖给英国人和荷兰人的锡矿、种植园这些地方,开始当苦力。

林亚大心想,当苦力如果能赚到钱,倒也能接受,老家民谣说“断柴米,等饿死,无奈何,卖咕哩(苦力)”,只要能赚到柴米,大家并非不能卖苦力。

工头继续讲,洋人对华工比以前对黑奴还狠,因为黑奴是他们的私人财产,契约华工却只能用几年,当然要在那几年里最大程度压榨。工作强度很大,生活条件极其恶劣,蚊虫肆虐,高温酷暑,密林中的毒蛇、蝎子、马来虎,以及传染病和安全事故,会不停带走劳工的性命。洋人还会想方设法——比如提供鸦片、赌博和娼妓,让劳工存不下钱,甚至无法还清预支的钱,利滚利,最后不得不一直干下去。所以潮州人还有一句“日里窟32,会得入,不得出”。

工头讲到这里,颇有点自豪,他说他父亲非常厉害,做完5年,带着攒下的钱顺利脱身,在矿山旁边开了个小商店,娶妻生子,还能寄钱回唐山贴补老母。但是没文化没人脉又没多少资本的外来人,也只能求个温饱度日,并不是谁下南洋都能成为富商巨贾。

工头讲述的这些图景,就像一个又一个浪头打在林亚大的心上,过去他只知道家乡有人过番发达了,有人没发达甚至慢慢没了音讯,至于他们在外头经历了什么,他完全是一片空白,在外的人报喜不报忧,家乡的人只看得到单薄的结果。“番邦钱银唐山福”,或多或少的批银背后,是不可对家人道的血汗,而每一个杳无音信背后,更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看林亚大面色凝重,工头咧嘴笑,说他和他七个兄弟姐妹都没什么大出息,但能吃饱饭能送孩子去读书了,一代比一代好一点,这就行了。林亚大说出了父亲当年的情况,工头只是拍拍他,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又拍拍他说,弟啊,你好好努力,一代比一代好,就好。

繁重的工作使林亚大很快把那份凝重的感受抛诸脑后。他每天的工作时长高达十几小时。割胶工每天凌晨三点就要开始割橡胶,因为那个时间相对凉快,橡胶树水分饱满,排胶比较顺畅,产量也比较高,而且胶乳不易凝固,便于收集和后续处理。

林亚细出神听着,不停追问细节,林亚大一一回答,林亚细仿佛跟着阿兄重走了一次星夜割胶的路。

她看到阿兄把煤油灯挂在腰间,拿着割胶刀走进胶林,胶靴踩在泥土和落叶上“咕唧咕唧”响着,刀刃在橡胶树干斜向下快速划开树皮,乳白汁液顺着长长的刀痕坠入下方胶碗。割胶刀与树皮接触时“唰唰”,林间虫鸣“吱吱”,有时还能隐约听见蛇在树上吐信子“嘶嘶”,阿兄提起煤油灯一探,吓得后退两步,甚至来不及擦一擦冷汗。等到太阳终于刺破云层的时候,阿兄已经提着一桶又一桶胶乳在泥泞小路上跋涉了不知道多少趟。

她看到下午的烈日把橡胶林烤成蒸笼,阿兄顶着日头修剪树枝。他站在树上踮起脚,用力拉扯卡在枝桠间的锯齿,结果腰间久经日晒的麻绳应声绷断,他在失重中本能攥紧树干,整个人顺着树干滑下,手掌没有衣物阻隔,被树皮刮得鲜血淋漓,刺痛钻心,头晕目眩。只来得及草草包扎,阿兄又马不停蹄去清理胶园的杂草。​

她看到暮色四合时,阿兄拖着一身疲累回到工棚,重重坐到床沿,伴着木板床的吱呀作响,他长出一口气。晚餐和其他两餐一样,色香味俱无,除了能吃饱,没有别的特色,但夜晚是值得期待的,因为有精神食粮的供给。

她看到夜风裹着蚊子送来隔壁胶园印度人的哼唱,工头拧亮角落木桌上的煤油灯,阿兄的眼睛比煤油灯更亮,布满裂口的手用力握着铅笔,像在驯服一支陌生的武器,这武器没有割胶刀那么听话,所以笔尖戳进纸面的力度忽轻忽重,线条歪歪扭扭,远不如割胶刀在树皮上划出的弧线那样干脆利落。

说起那时每晚的“开眼看世界”,林亚大眉飞色舞,那些关于电灯、电话、火车、飞机的描述,都曾让他惊奇不已。虽然每天新的旧的大的小的伤口总在提醒他,现实和美好的未来之间还有着怎么也割不完的橡胶树,但正如工头鼓励他时说的,只要你不想一辈子割橡胶,你就不会一辈子割橡胶。林亚大对妹妹解释,“不是说割橡胶不好,割橡胶挺好的,割一刀就有割一刀的收获;我只是不想永远做割胶工,橡胶很值钱,但割胶工不值钱。”

半年之期满,林亚大学了五百多个汉字,算数水平也足够帮工头做一些简单记录和计算,工头知道他不满足于继续割胶,好心想把他介绍到自家弟弟所在的大胶园橡胶加工厂去。监工却在旁边怪声怪气地说:“等陈伯来跟这小子结算了工钱和契约再说吧。”监工平日也极其苛刻和冷酷,具体事例林亚大不愿多说,他翻来覆去讲的,只有工头和陈伯对他多么好。

听工头讲,陈伯是流动账房先生,凭借在同乡中的口碑,负责给十来个小规模橡胶园做账,定期到不同园子对账、过契约,还兼营些侨批和借贷事务,有人说他其实比很多小规模胶园主还要有钱。此前其他老劳工的工钱都是由园里的监工按月结算,林亚大的小数额预支也在监工的权限内,所以他并没有见过陈伯,等到与王家母舅的半年之期满,第一次正式结算工钱,他才第一次见到陈伯。

那几天监工总对林亚大按捺不住的亢奋皱眉头,不怀好意地告诫他“不要笑得太早”,林亚大疑心陈伯要克扣他的工钱,所以见陈伯时高度戒备,像一只刺猬张着刺。谁知陈伯一见他就嘘寒问暖,聊了几句就来拉他的手,“弟啊,我听你口音,你家离榕江比较近,可对?你名叫林亚大,今年18岁,你可有双胞胎阿妹名叫亚细?你父亲可是在你们刚出生的时候过番,就再也没回家?”

对上了。陈伯当时跟亚大亚细的父亲同一艘船,整船都是被绑架、诱骗来的“猪仔”,林亚大的父亲在远洋船上染了疟疾,在船抵达新加坡圣约翰岛码头检疫的前一天死了,临死之前他拜托过另外几个同行人,如果有谁活下来,万望帮他给家人写个信或带个口信。“到了圣约翰岛码头,我们被赶到一个淋浴间用硫磺水沐浴,有些人在硫磺水刺激下发烧了,就说明至少是传染病潜伏期了,就会被带到隔离间,隔离间里都是感染了霍乱、疟疾的人,进了隔离间,这些人早早晚晚也就都死光了。你父亲交代过的那些人,最后只有一个通过了检疫,和我到了同一个橡胶种植园。可是还不到一个月,他感染了干性霍乱,起病很急,人中毒休克之后,很快就没了。我听他说过你父亲交代的事,他说你父亲有一对双胞胎孩子刚出生,大的叫亚大,小的叫亚细,我印象很深,但他没有说过你家的详细地址,只说过大概地区,这些年我跟很多人打听过,都没有找到你们。”陈伯一口气讲完,感慨不已,没想到命运竟为他找到了当年同船人的后代,他得以接力完成18年前的遗言送达。陈伯告诉林亚大,“你父亲最后的遗言是,他没有办法活着回家照顾妻儿了,很对不住你们,如果人死了还有魂魄,千山万水他也要赶回去保佑你们。”

林亚细听到这里,泪水奔涌,“阿兄,咱阿伯赶回去了,千山万水,他真的赶回去了。”她把那年在妈祖庙和家中听到的声音讲给阿兄听,林亚大强忍泪水,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认定她在说胡话,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的,我终于知道咱阿伯已经尽力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再怪过他。”

林亚大又讲,正是因为知道了父亲染病死在过番的远洋轮船上,加上他自己也曾在来时的船上中暑脱水,他实在担心阿妹漂洋过海这一路的安危,所以才寄去一大笔钱又细密叮嘱船上吃喝事项。林亚细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船上的餐饮别人吃得,她吃不得,为什么阿兄一定要她多花钱去单独煮水,忍着船员的白眼也不能喝公瓢沾过的水,为什么要多花钱求一个稍微通风的铺位。她一度觉得阿兄小题大做,她没有那么娇气,想要自作主张省点钱,但想到阿兄叮嘱过切切不可因为心疼钱银而不听安排,最终还是依言行事。

林亚细恍然大悟,鼻头一酸,新的眼泪又下来了。林亚大轻拍两下她的后背,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哭的,你阿伯和你阿兄给你探好了路,保你平平安安来团圆,还不好吗?说起来,按你说的,阿伯的魂灵跟我擦身而过,我还没到南洋他就已经回到家了,但是我总觉得,他也还在南洋照顾着我。”

那天“认亲”之后,陈伯翻开林亚大与胶园的契约,指着一行墨色新鲜的蝇头小字:“工期届满自愿续约半年,所有工钱期满结算;若提前离园需十倍赔付船票及手续费。”林亚大基本看懂了,园主做了手脚,想逼他再干半年苦力。

陈伯说,后生仔啊,你只看懂了一部分,你还不知道人心可以有多险恶,半年之后难道就没有别的陷阱了吗?

陈伯是如何与园主周旋的,林亚大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陈伯自掏腰包给他结算了半年的工钱,送他去了另一家橡胶园,新的橡胶园规模极大,园主的加工厂比工头此前想介绍他去的那家还要大,工钱更高。林亚大不明白陈伯为什么对他这么好,陈伯只是说:“你就当你父亲在保佑你吧。”

说到这里林亚大仍然心有余悸:“如果没遇到陈伯,我肯定没办法很快攒下钱,现在可能也没办法接你出来,咱们兄妹都不知道还要被他们欺压成什么样子。”

林亚细心想,王家大房的母舅这样为难阿兄,也许正是大房交待的,大房就是不想让她家后33顺利脱贫向好,最好让她家后空无一人,这样她就只能在王家被随意拿捏了。算命先生说得对,她的命真是不好,还连累阿兄,还好阿兄的命是好的,才有陈伯这样的贵人相助。

林亚细在王家生了儿子而备受磨难的两三年,阿兄在南洋熟练掌握了割胶、收集胶乳、凝固、洗涤、压片、干燥、分级和包装等所有生产加工工序,甚至发明了全新的方法帮园主解决白蚁问题。虽然之前阿兄在信里也说过在橡胶园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但当她详细了解到阿兄如何废寝忘食地研究灭白蚁的新方法并最终以绝佳效果赢得园主的赏识,她那被丧子之痛填满凄苦的内心深处,还是渗出了宽慰的甘甜,眼神也亮了起来,似摸黑跋涉后看见了光。

“不过,这几年橡胶生意并不好做……”林亚大迎着她的目光,却不由得低下头来,挠挠头承认他此前信中说的预期过于乐观了,“细啊,阿兄现在还没有能力让你衣食无忧,还要让你去给别人做女佣,确实委屈你了,咱兄妹俩还得再苦一苦拼一拼……”
林亚细打断他的愧疚,她从来没有想过要靠阿兄养活,何况能在和善的人家做帮佣赚钱,可比在王家受欺侮还要好得多。她问起橡胶具体的行情,问阿兄接下来什么打算。

“陈伯讲,1925年那年橡胶行情是最好的,价格是现在的20倍,因为那时候橡胶还供不应求。后来这边橡胶园越来越多,英资华资的种植园都在扩张,供应增加了,从1927年我过番到这里,到1929年,两年,价格跌去小一半。到去年和今年,全球经济大萧条——就是说,全世界的行情都不好,各行各业生意都不好做,那大家就不需要那么多橡胶了,价格又暴跌去七成。但我听头家们说,萧条总会过去,橡胶这行还是可以做,光是汽车轮胎就够整个行业吃的了。我的头家很信赖我,让我参与很多事务,陈伯去见其他胶园胶厂的头家朋友也常让我跟着去,所以这两年我虽然薪水下降,但是除了橡胶加工技术,胶园和胶厂经营管理、橡胶国际贸易我也都学了不少。总有一天我要自己当头家的。”林亚大这时才22虚岁,但日夜与橡胶相伴的四年光阴扎扎实实地淬炼了他,使他一番豪言壮语显得很有底气,他信心满满地补充道,“三年内,我要当头家。陈伯可以当我的大股东。”

外婆的眼睛时而掬满了泪,时而从浑浊里透出光来,她好像回到和养母最后的长谈中,又好像带着我们跟在她的养母身后,亲历了一遍远隔一个世纪的风云。我知道金兰老嫲——也就是林亚细,深深地影响了外婆的人生,甚至妈妈舅舅们的人生,但金兰老嫲的兄长林亚大,从前并没有出现在外婆的给我们讲的故事里,现在看来,他肯定在老嫲乃至外婆的人生中留下了非常重要的一笔,以至于在菊芳老嫲出场之前,外婆铺陈了林亚大这么长的故事。
我掏出纸巾给外婆,她没有接,嘴很硬:“我又没有哭,都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夜晚的江面水光粼粼,江风已经凉气沁人,想必比亚大亚细彻夜对谈的那个夜晚要凉爽得多。
表弟若有所思,说他有一个猜测,也许能解释外婆对两个养母的不同称谓,不过还是听外婆继续讲下去吧。

03

林亚细从黄菊芳那里,知道了阿兄确实没吹牛,他的预期甚至太保守了——不到两年之后,他就拥有了自己的橡胶公司。而他之所以作出了保守估计,是因为他醉心于橡胶事业的学习,完全没意识到陈伯已决心为他倾其所有。

是黄菊芳告诉林亚细的,陈伯的儿子都死了,他怕是把你阿兄当继承人了。

据黄菊芳讲,陈伯老家在澄海县沿海的村子,1922年夏天,他那时候已经小有积蓄了——他做事非常拼,一个人做好几份工,而且都是值钱的工,他不当老板,没有亏本的风险,但老板们都信赖他,事情愿意交给他协调,他挣的钱比很多小老板要多——那么也可以说积蓄不少了,他那年打算回老家给他兄弟一笔钱,让他兄弟侍奉双亲终老,他要说服父母同意他把妻儿带到南洋来;没想到他还没回去,潮汕“八二风灾”,光他们澄海县就死了两三万人,他家房子塌了,除了当天在外婆家的女儿,一家老小无人生还,父母,妻子,两个儿子,全都没了;他把女儿接过来,凄风苦雨中消沉了两年,重新娶妻生子,结果新太太难产死了。那个新太太没了之后,还是有很多人乐意给他牵线,但他都拒绝了,他说他造了孽,有什么报应他自己来承受,不想再牵连别人。他在南洋这些年,帮了很多人,从他站稳脚跟就在帮别人,你们很多潮汕同乡落难的,只要找到他,他都帮。陈菊芳说,我这种跟他只是广东同乡的,而且我不只是落难,简直是被人痛打落水狗,他也帮。都说好人有好报,大家不知道他做了那么多好事,为什么没有好报,他酒醉之后说他知道为什么,但是不能说。

陈伯的女儿陈亚梅,已出落得清丽脱俗,娴静温润,提亲者纷至沓来,义兴公司34有个头人35的少爷甚至不惜用威逼利诱的手段逐一打点了其他所有竞争者,大有志在必得的架势。陈亚梅无可无不可,但陈伯对义兴公司的名声有所顾虑,故而一直小心地推脱这门亲事。

黄菊芳初到新加坡时无处可去,身体孱弱,精神也不振,陈伯让女儿陈亚梅看顾了她一个月,从那时,她俩就成了十分要好的闺房姐妹,还互相跟对方学了粤语和潮州话。黄菊芳告诉林亚细,陈伯想让你阿兄当他女婿。林亚细又惊又喜,黄菊芳却一直摇头,“义兴公司是惹不起的。亚梅这个死脑筋,你阿兄和那个少爷,对她来说都一样,又不是非你阿兄不可,她何苦得罪那不好得罪的帮会呢。可她说她听凭父亲做主。这想法太坏了,我有心想为自己做主都差点丢了性命,女子把命运交到他人手里,随浪沉浮,怎么会好!”

林亚细觉得她看不起自己的哥哥,不由得挂了脸,黄菊芳没有恼她不识好歹,还是耐心讲了帮会的暴力和勒索劣迹。在别人眼中很有实力的商人也会因为短了帮会的保护费而被打砸甚至遭遇“意外”,林亚细听得胆战心惊。黄菊芳又说,“兴许是我想多了,亚梅说她父亲说了,如果让亚大当女婿,一定会跟义兴公司的人说清楚求得谅解的,一定不会有事。”

这些都是林亚细跟着黄菊芳在那户人家帮佣时,黄菊芳慢慢讲给她听的。

黄菊芳,我菊芳姨,我的另一位养母,也很坎坷。

她是顺德人,比林亚细大4岁。当时顺德的纺织业很发达,很多女性因此有了正式工作赚钱的机会,黄菊芳也是。她是家里的长女,16虚岁就进纺织厂做工,一直到21岁,这段时间非常快乐,自己有收入是非常自由的,她说。不做工的同龄女孩虚岁十七八就陆续嫁人了,到她21岁,她父母开始着急了。倒不是着急要她嫁人,反正纺织厂老板偏好雇佣未婚未育的女工,她们没有家庭拖累,工作更投入,而且身体比生育过的女性更好,经得起加班加点。

“纺织厂这份工当然好重要,”她父母说,“但是大弟20岁,二妹18岁了,俗话说‘阻头不便,跨头不祥’,长姐如果没出嫁,弟弟妹妹也不能婚配,你不能阻着他们。”按照那时的习俗,兄弟姐妹结婚时间严格按照长幼顺序进行,“阻头”就是老大不能按时婚娶导致弟弟妹妹婚期廷误,“跨头”就是弟弟妹妹跨过哥哥姐姐先行嫁娶,两者都被视作不祥。

“那么当时我只有两个选择,”黄菊芳脸上流露出一种嘲讽,林亚细不知道嘲讽的对象是谁,“要么由父母长辈说媒,赶快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要么自梳。”

她们那里有个风俗,女子未出嫁时无论年龄大小都是梳辫子的,出嫁了才梳髻。而自梳就是不结婚却自行梳起发髻,表明永不婚嫁。自梳与婚嫁是同一人生大事的两种不同选择,不管选择出嫁还是自梳,都视同独立成家了,也就不“阻头”了。

“我自己做工赚钱很自由,嫁人生子操持家务有什么意思呢,我阿妈一辈子活得比婢女还辛苦,半辈子受我奶奶的气。而且我知道的,我父母都希望我自梳,”这里的嘲讽她显然要送给父母,“因为我一直有收入就能一直补贴家里。如果我不影响弟弟妹妹婚娶,还能拿钱给家里,那就太好了。至于我以后的生活,没人想得了那么多。”

黄家父母请人选定良辰吉日,那一天,黄菊芳用浸过黄皮叶的水沐浴后,在观音菩萨像前摆开贡品和新衣,燃香点烛,三跪九叩,发誓此生不嫁。邻居一位已自梳多年的阿英姐受托承接了梳头任务,由她解开黄菊芳的长头发,用梳子边梳边念念祝词:“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坚心,六梳金兰姐妹相爱,七梳大吉大利,八梳无难无灾。”最后盘起髻子。发髻梳好后,黄菊芳换上拜过菩萨的新衣,叩谢神恩,家人将贡品分派亲友,如同分派婚事喜糖,告知大家黄菊芳已完成自梳。这是小户人家的简化仪式,那位阿英姐家境不差,她是家里的小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家人十分疼爱她,为她的自梳仪式办了个很风光的宴席,与结婚摆酒无异。

“大家选择自梳的原因不同,因为每个人的命也不一样。”黄菊芳说,“英姐选择自梳,她父母也很高兴,是因为觉得她不必去到别人的家庭操劳受累,留在自己的家庭就能安稳一世。我父母没有这个能力,我的家庭支持不了我,还需要我牺牲自己去支持家庭,这就是我的命嘛,我怪谁也没用,我不怪谁。”

“我自梳没多久,我小弟生了场病,小弟在家里是最受宠的,我也很疼他,就花自己的钱请了医生来家里看。那医生姓梁,戴一副文绉绉的眼镜,说话轻声细语的,跟唱戏一样好听。我小弟平日里就娇惯得很,病了更是难伺候,哭得天翻地覆,闹得鸡飞狗跳,全家人轮番上阵都哄不住。我阿爸急眼了,撸袖子就要动手打,梁医生赶紧拦住,然后蹲下来跟小弟说话,那语气,不是哄,也不是强硬,而是平静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话就像一根细线,轻轻拽住了小弟的情绪,小弟的哭声慢慢停了下来,他开的药,小弟也咕噜咕噜全喝了。我当时就想,这人真是跟我家里、厂里的男人都不一样。

“后来我就总往梁医生的诊所跑,给小弟拿药,小弟病好了,我还去,让他看看我有什么病。他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盯着看了看我的脸,就知道我月事不调。我当时想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聪明的人。他还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自梳女虽然不用生孩子,但月事不调也会影响身体,还是应该调理调理。他怎么能跟女孩子说这种话,我羞得脸烧烫起来,转身就跑了。

“我再去的时候,他给我把脉,又凑近看我嘴唇周边,他说他近视眼,不凑近看不清楚。我不想让他看清楚我的唇毛,我知道我的唇毛比别的女人长,很难看,我就往后一仰,伸手去挡他凑过来的脸,结果他的嘴唇就碰到我的手掌心了。我推,他偏要顶着,我感觉手酥酥麻麻的,像我在厂里有一次不小心触了电一样。电从手掌心又经过手臂流到全身其他地方去,像驱动纺机似的把我的心也驱动起来,我感觉我的心好像成了电动的,在胸口转动起来了,转得很快很快。在厂里触电的时候我害怕得要命,但我的心触电的时候我开心得不得了。直到现在,我再怎么恨他,我都忘不了心触电的感觉。那个感觉是我自己的,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那次触电之后呢,后来我就有点后悔自梳了。他说话很好听,做事很温柔,他妈有时候来诊所给他送饭,对我也客客气气的,跟那些恶婆婆不一样。我想我要是在自梳之前遇到他就好了,我干嘛还自梳呢,我就嫁给他。但是自梳是不能反悔的啊,结婚可以离婚可以复婚可以再婚,但是自梳就是不能结婚了,如果自梳了还能轻易反悔,那其他姐妹再选择自梳就没人相信了,自梳也就没意义了。不不,我也没那么伟大,不是为了别人委屈自己,我也是为自己考虑,我一个自梳女如果被别人发现找男人,要被装猪笼里沉塘的。对啊,要不然自梳仪式为什么要那么隆重呢,是因为反悔的后果也很严重。

“英姐最先发现我总是去找梁医生,她恨铁不成钢地骂我,让我不要给自己找麻烦,我不听,我听不进去。我骗家里说厂里加班,偷偷跑去梁医生诊所给他做宵夜,两个人一起吃宵夜。我和梁医生都瞒得很好,我家里和他家里都不知道。

“后来我就有了。梁医生先发现的,梁医生连连说‘怎么会这样’。他就是太自信了,觉得自己本身是医生,不可能出岔子,但我就是有了。他肯定是不会要这个孩子的,我们说得很清楚,他不可能娶我。我装得很洒脱,我只是喜欢他,我对他无所求,不会要他娶我,更不会要他与我私奔。我装得很好,连我自己都信了,我甚至主动表态说过,万一怀孕了就堕掉。但是真的有了,我才发现自己之前都是装的,我好希望他能有一丝恻隐,一丝不忍,一丝……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分。但是他没有,一丝也没有,当然他确实可以没有,本来就没有,是我自己妄想嘛。但是真的有了孩子,孩子他就在我肚子里,你明白吗,我还是心软。

“一开始我谁也不敢说,只偷偷跟英姐说了,我哭着求她帮我想想办法,难道这世上真的就没有任何办法保住我的孩子吗?英姐气得直跺脚,让我死了这条心,千万别犯傻,被人知道了谁也保不了我。之前就有自梳姐妹怀孕被发现,先是被家族鞭打剃头,然后游街示众,最后装入猪笼投河溺死,她爹妈在人群里泪流满面,但甚至无法为她收尸殓葬,因为按规矩她的尸首只能由其他自梳姐妹用草席一包,随便挖个坑埋了。

“我那时像着了魔,就是一心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明明他在我肚子里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可是一想到要落胎,我就感觉好像要亲手掐死我的孩子,我真的万般不愿意。我跟英姐说,就算偷偷生下来送去一个好人家也好啊,我没这个福分,孩子也许能去好点的人家过点好日子呢?英姐摇头,一旦被人知道这是自梳女的私生子,那就是野种,好人家想要个孩子多的是办法,何必沾惹这些事情?

“连英姐都没有办法,我已经绝望了,只是心里太痛苦,一时止不住眼泪,也站不起身,就那样跪坐在地上低着头。不知道过了多久,英姐也一屁股坐到我旁边地上,说算了,她去求求她二哥二嫂吧,她二嫂多年未孕,最近刚刚怀孕,等生产了能不能就当生了对双胞胎,把我的孩子也一起养了,就当积功德了。

“我一下又有了希望,打起精神回到家,我大弟也喜气洋洋宣布妻子怀孕了,我又多了新的希望,我心想,那我的孩子不如就留在自家,对外就说他是我大弟和弟媳的孩子,这样我至少能一直看顾他长大,比送去别人家无法相认,总归要好得多。我又对着父母和弟弟弟媳求了半夜。一开始他们也都劝我落胎,就当没有这个事,我对他们发了一通脾气,说当初为了弟弟妹妹,父母都希望我自梳,家里没有人为我考虑过,都只盯着我纺织厂的工钱,现在也都见死不救,非要等我被浸猪笼了,人没了钱没了才好。等他们松了口,我又承诺以后每月工钱悉数交给他们,只要我和孩子有口饭吃就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骨肉亲情吧,加上我确实能挣不少钱,他们答应了。

“梁医生很快谈定了亲事,娶了大药商的千金,我没有再去找过他,我已经知道自己当初是妄想了,就算我没有自梳,他也不可能娶我。当初是我心甘情愿,怪不得他什么,以后就各走各的路。可我没想到他们家会去告发我怀孕。肯定是他们家,当然只有他们家会这么做,不愿我这种下等人留下他们梁家的种,留下祸患。我家里父母兄弟虽不看重我,至少看重我的工钱,阿英姐也不可能去告发,因为后来正是她救了我。

“姓梁的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是我勾引,是我不肯堕胎。我没被剃头和游街,但果然逃不过浸猪笼,如果没有英姐,我早就成了一个孤魂。英姐跟我们那里自梳女的领头人‘大家姐’说,是她阿英给我梳的头,一场缘分,也由她来送我走吧,于是一手操办了后面的事情。我被装进猪笼投进江里,但猪笼的绳结没有绑死,我解开绳结靠着不错的水性游走了,英姐负责给我‘收尸’,托人把我送到南洋。她还给我做了一座空坟,甚至烧了纸,连我的父母都不知道我没死。我现在在老家就是一个死人,但是我在南洋重生了。

“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钱才找到人带我来南洋,这事如果被别人知道,她也得受刑。我被浸猪笼之前,她跟我说这个计划,我不肯答应,因为不想拖累她。英姐哭着吼我,让我争点气,捡走自己这条命,出去为自己活出个样子。她很自责当时给了我希望,而不是坚决要求我堕胎,她觉得是她一时心软反而害了我,如果不能救下我,她永世不得心安。

“英姐托的水客把我带到新加坡,他就继续坐船去马来亚了,没人给我安排食宿和工作,这是英姐的意思。英姐和水客说好了让他报平安,让我别主动联系老家任何人,站稳脚跟之前也别跟任何人说过去的事,就当从头开始做人,能活成怎么样,看我自己的造化。我一直记着她说的话,她说我这条命已经不是我父母给的那一条,而是我自己争来的,我已经了无牵挂和负担,只要我真的想好好活着,我就一定能。

“孩子?孩子没了。到了南洋我就想办法去做掉了。人生地不熟,到时候肚子大起来了怎么做工呢,我连自己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把孩子生下来,也是苦了孩子。

“我说我是落水狗真的没有夸张,猪笼里逃命,到了南洋好不容易堕了胎,太虚弱了走在路上在雨里就晕过去了,就在陈伯家附近,路过的人把我拍醒了,让我赶快回家,我勉强站起来,又再晕过去,亚梅路过搀着我回了家,她和她父亲一样心善。

“在陈伯家休养一个月之后,陈伯就帮我介绍到这户人家做妈姐了。妈姐是广东话,指的是专职做家佣的女人。哦,你也是家佣,但你就不是妈姐,因为妈姐是终身不婚,终身以此为职业的。广府和香港人喜欢请妈姐,因为妈姐比较稳定,有的终身都在这个家庭里,服侍好几代人,妈姐没有自己的家庭需要看顾,她会变成主人家庭的‘妈’和‘姐’。广府人到了南洋,有钱了还是习惯请妈姐,这户人家是从佛山来的,爱吃顺德菜,指定要找顺德妈姐。

“逃出来以后,我也想过以后到底还嫁不嫁人的问题,——不,在逃命的船舱里就想过了,我肚子里那已经无处可去的孩子,还未有胎动,却好像拿了鼓槌在敲打我的心,他说,不要再指望别人了,你就靠自己吧。是啊,我已经离开家乡了,已经没有父母宗族、道德习俗的束缚了,没有‘如果不如何就会如何’,没有‘必须怎样才能怎样’,如果还走回婚嫁那条路,就是继续给别人机会用“女德”的藤条抽我,我已经吃够那条藤的苦了,够了,不嫁了。

“是,当然会有很好的男人,会有相濡以沫的夫妻,但恐怕这个好运气轮不到我,我只有靠自己,靠一件件烫得挺括顺滑的衫裤,靠一煲煲老人小孩都爱喝的汤。四年了,这一家的大大小小都离不开我啦,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梦见那条沉水的猪笼了。”

黄菊芳断断续续讲完了自己来南洋的前后,林亚细每次总是眼泪汪汪,特别是黄菊芳讲到一开始拼命想保住孩子,最后自己放弃了孩子,这些都让她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与自怜。黄菊芳总是不耐烦地挥一下大手——她的骨架很大,手大脚大,比林亚细要高出一个头,她说,“哎呀哭什么,我从猪笼里逃出来之后再也没流过一滴眼泪。”

林亚细就笑,一滴都没流过吗,之前我来的第二天就看见你边看信边流眼泪。

“哎呀,”黄菊芳的大手一下拍在林亚细的肩头,“那就是唯一一次,而且不是伤感,是太高兴了。阿英姐举家搬去檀香山了,想方设法给我捎信来,问我过得好不好。你不知道那封信经过多少人的手才最终送到我手里,因为这些年我和英姐从来没联系过。就是因为英姐不会再回顺德了,我才敢跟你说我的事。我从来都没有跟别人说过,连亚梅都不知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你来的第二天,我就收到这么好的消息,你肯定是我的福星。”

“我是福星?”林亚细的心里咚咚擂鼓两声,暗自吃惊,“我的命那么不好,怎么可能是福星。”但她没有说出口,人家说你是她的福星,你怎么能说自己的命不好。

林亚细知道,黄菊芳愿意把那么深重的伤口袒露给她看,也是因为她那一路的崎岖使黄菊芳感到同病相怜,她的任劳任怨和谨小慎微一定也让黄菊芳想到自己初来南洋的岁月。否则,黄菊芳必不会把自己那么多拿手顺德菜都教给她,那可都是涨工钱的独家秘技。

当时那家的阿爷阿太、少爷少奶、少爷仔都最爱吃的一道菜,是七彩鱼茸羹,这是顺德名菜,从顺德来的佣人几乎都会做,但主人家指定要黄菊芳亲自做,说只有她做的完全无骨无渣,清鲜爽滑,色彩斑斓,不见鱼形却满口鱼香。黄菊芳做这道菜并不避着其他佣人,每一步别人都可尽收眼底,甚至她还会边做边讲每一步的要点:选什么鱼,生鱼怎么切,鱼肉煎到什么程度,鱼头鱼骨鱼腩如何做出奶白浓汤,鱼肉如何去刺拆茸,胜瓜、胡萝卜、木耳、蛋皮、马蹄、香菇、菊花这些瓜菜如何制备,水淀粉勾芡如何掌握厚薄,加哪些调料,什么时候加……

“但是一直都没有人成功偷师,现在我做菜他们都不太围过来看了,看了也学不会,他们说我肯定还是有秘诀没有说出来。”黄菊芳告诉林亚细,又迎着她询问的目光回答道,“秘诀就是——细心和耐心呀。我是怎么做的大家都能看到,可他们没人能跟我一样仔细,我能保证我拆完的鱼茸没有一根刺,我摊的蛋皮跟纸一样薄,他们不行。”

七彩鱼茸羹的最后一步是撒上柠檬叶丝,这是黄菊芳原创的点睛之笔,柠檬叶有果香和草香混合的清冽芬芳,在热带显得尤为清新。林亚细第一次为这道菜打下手时,就负责把柠檬叶切丝。黄菊芳先说了要点,一定要挑嫩叶,并且把叶片中间硬硬的主叶脉去掉,这样才能避免柠檬叶的苦涩,只保留其清香。她讲完来不及演示就自去忙了,等她回来验收时,大为惊讶,因为林亚细不仅把主脉去掉了,还把向侧边延伸的侧脉也去掉了,而且把叶肉切得细如发丝,空口吃起来都只觉清爽不觉辛涩,舌尖觉得轻,鼻腔觉得净,整个脑门都亮堂了几分。

就这样,不仅这道七彩鱼茸羹,林亚细逐渐把黄菊芳拿手的荷香冬瓜盅、黑椒炒蟹、煎酿鲮鱼也都做得出类拔萃,她做的潮州蚝烙还成了少爷仔新的最爱。

半年后陈伯想让林亚细换到一户实力更雄厚的潮州头家去帮佣,但林亚细已在顺德主人家做得熟门熟路,广东话几乎听说无碍,凡事又有黄菊芳关照提点,便没有换户,放弃了更高的工钱。黄菊芳知道了这事,马上就为她向老爷争取了涨薪。

几十年后她俩回想那段日子,仍然依恋那时的安稳。“只要用心落力做事就可以了,把菜做好吃,把衫裤熨服帖,把小孩哄开心,积蓄就越来越多,心里越来越踏实。”“对,虽然也会有少奶奶不满意的时候,但是世道太平,柴米油盐再怎么鸡飞狗跳也是小事,怎么都能解决。”

林亚细过番的第二年,陈伯的外甥,陈亚梅的表兄吴大厚从唐山来新加坡投奔舅父,一切就起了变化。

林亚细打听起吴大厚的时候,黄菊芳以为她在为哥哥刺探竞争对手的虚实,只说吴大厚初来乍到,连割胶刀怎么拿都不懂,对陈伯的事业一窍不通,没那么容易取代你阿兄。林亚细很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是说,大厚这个人怎么样,亚梅有没有跟你提过?我阿兄说,陈伯想撮合我和大厚。”

黄菊芳非常错愕,此前陈亚梅确实提过表兄,但她说的是,表兄有意与她亲上加亲,她父亲没同意。那时候近亲结婚导致遗传缺陷的医学认知尚未普及,表亲成婚并不稀奇,陈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这种情况下许多父母都会为女儿安排表亲婚配,身后财产留给女儿和外甥,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吴大厚不远万里过番前来,显然是一路踏着舅甥情分的台阶想讨个肥田的前程。吴大厚称得上一表人才,他父亲把家产挥霍光之前,他也曾有一份不薄的家底可继承,说亲的人家踏破了门槛,如今他漂洋过海一身狼狈,放下身段求娶表妹,舅父竟要让他娶一个夭折过孩子的女佣。

黄菊芳心里直打鼓,林亚细当然是个很好的姑娘,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大厚肯定认为自己是骆驼,林亚细是马,太不相配。至于陈亚梅的择婿,不管是义兴公司头人的少爷,还是自己的亲外甥,陈伯都不肯点头,看来是铁了心要让林亚大当女婿。这个陈伯,别人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他非要帮林家浇田,林家总共亚大亚细两亩地,他两亩地都要照顾到。可黄菊芳隐约觉得,这是肥水,也是浑水,林家兄妹俩如果接受这个安排,可能是找到了依靠,也可能是彻底搅进了这摊浑水。

黄菊芳有些为难,林亚细可能正眼巴巴地等着吃一颗定心丸,她应该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吗?这盆冷水泼出去,冷却得了局中人吗?

看出她的犹豫,林亚细连忙先吐露自己的隐忧,“我阿兄说,吴大厚本来是富户少爷,家道中落才来过番,他上过学堂,有礼有识,实属良配。但是王家的事情我才吃过亏——以为是走运高攀,结果从高处摔下来丢掉半条命。我是想问,吴大厚当真能不嫌弃我的出身和经历吗?”

二人把各自掌握的信息一对,吴大厚远渡重洋,目标明确——走舅父这条捷径重回富贵,林亚细对此毫无帮助,他怎会不嫌?

林亚细于是回复说不愿高攀,林亚大推心置腹与她谈到半夜,“你这是看不起阿兄,也看不起自己。阿兄现在是陈伯的左膀右臂,与陈伯亲如父子,他对我比对亚梅还要好。陈伯病了,亚梅可以端汤喂药,我也可以和衣而眠;但陈伯的橡胶生意,亚梅不懂,只有我能帮着跑。大厚从小没吃过苦头,要他像我那样拼死拼活从头熬怕是不可能,但他是陈伯的亲外甥,陈伯自会安排他学些轻松的,保他稳稳落脚。阿兄看他仪表堂堂,又读过书,以后我当了头家,总有他的用武之地,到时候我是他的头家,你是我的妹妹,怎么会是你高攀?现在你是在别人家辛苦帮佣,可以后你也会变成一家之主母,论刻苦,论体贴,论样貌,你样样不差,论娘家的实力,阿兄日后也会成为你的靠山。亚细,咱兄妹俩吃的苦头够多了,这不是应当的,也不会一直继续下去,你不应该妄自菲薄。”

林亚细几乎立刻就被阿兄说服了,她打从心眼里愿意相信阿兄数年来的咬牙苦撑终会换来收获,也相信他在成为妹妹的靠山这件事上的真心和不惜力。

陈亚梅依然没有自己的主张,父亲对她很好,这几个男人也都挺好,选谁都可以,任凭父亲作主。瘦骆驼吴大厚也接受了舅父的安排,想必陈伯许诺了不少草料。黄菊芳真心地祝福了姐妹陈亚梅和林亚细,她希望自己的担忧完全多余。

第二年,陈伯给两对新人操办了婚事,他对四个年轻人说:“我把你们四个人都看作我的儿女。亚梅是我的亲生女儿,大厚是我的亲外甥,亚大和亚细的父亲和我同船过番,他没了,我遇到了他的儿女,这是冥冥中的天意,天叫我替他照顾你们两个。大厚你要记住,亚细也是我的女儿,她比亚梅经历过更多,知道摔进泥坑里怎么爬起来往前走,操持家事也比亚梅娴熟得多,你切莫把她看轻了,切莫辜负她。”

紧接着橡胶公司也办起来了。那是1933年,世界经济萧条还在持续,橡胶市场萎缩,东南亚最大的那些橡胶公司纷纷收缩业务,把新马各胶厂转租给有意创业的旧职员,林亚大想向陈伯借钱承租一个胶厂,陈伯说,已经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们的,缺多少钱我来投,你用心发展。林亚大在橡胶种植生产销售的链路上已有不少积累,原料和客户都有门路,遇到橡胶价格暴涨暴跌,他肯吃亏,让着上下游,口碑很快树立起来,在萧条中反倒打开了局面。

陈伯出了不少钱,却不当股东,让孩子们当股东。林亚大投入了所有积蓄,又是公司的顶梁柱,自然是最大股东,也是总经理,陈伯也给了吴大厚不少份额,还让他挂了副总经理的职位。公司名称是陈伯拍板的,“亚大树胶公司”,陈伯说“亚”和“大”分别取自林亚大和吴大厚的名字,希望他们郎舅二人戮力同心,共创未来。但公司经营事宜,显然林亚大是主要话事人,也不怪吴大厚嘀咕:“亚大”明明就取自林亚大一个人的名字!

林亚细和陈亚梅都没有参与橡胶公司的事务,但林亚细并不敢真的以陈伯的女儿自居,她仍坚持在那户人家帮佣,用自己的双手谋生存。吴大厚本不愿妻子继续当佣人,但公司起步诸多头绪尚待理清,盈利和前期投入相比也微不足道,实在也没有条件让她回家当太太,便只能默许了。新婚的两对夫妻,各有浓情蜜意,日子还是相当好过的。陈伯也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第三代的到来。黄菊芳看到林亚细婚后生活还算舒心,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亚大树胶公司开张的第二年,大萧条回暖,公司盈利有明显增加。林亚大每天起早贪黑,从胶园到工厂再到码头,到处都有他的身影。吴大厚虽挂着副总经理的名头,但对橡胶生意的门道始终摸不透,林亚大不放心让他做什么重要决策,但重要的文书账目从来也不避着他,公司的一切对他都是透明的。陈伯以为给副总的头衔足够表明自己对外甥的殷殷期待,林亚大也以为平日的真诚相待足够证明自己愿意帮扶妹夫成长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但头衔和实际能力的错位,期待和实际进展的落差,使吴大厚心里的怨气越积越深。

无能之人最擅长迁怒,吴大厚越来越厌恶亚大亚细兄妹。他认为林亚大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美丽妻子和丰厚家业,他作为自己家中唯一的男丁,从小被众星捧月似的捧着,早早读书识字腹有经纶,比林亚大这个泥腿子强到不知哪里去,如今却要仰人鼻息,在公司里形同虚设,沦为笑柄;林亚细嫁给了他,却还在别人家当下人,丢尽他的脸面,跟她哥一样是泥腿子,劳碌命,走到哪里都上不了岸。

黄菊芳最先发现林亚细身上的伤痕,一开始林亚细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碰的,后来新伤痕出现的速度已经无法用日常磕碰来解释了,黄菊芳敏锐地意识到,吴大厚在打老婆。林亚细平静地点头,“他在公司不太如意,回到家里经常发火:饭菜不好吃,饭桌不该摆在那个位置,我煮了凉茶用不着主动送去给我兄嫂。一发火就打我,打完又跪下来求我别哭,让我扇他巴掌。前几次我没扇。昨天我扇了,没太用力,不想打出手掌印,不想让我兄嫂和陈伯知道这些,徒增烦恼。”黄菊芳的眉毛拧了起来,脸上像雨后的田里一样泥泞,她的担忧还是发生了。

“我阿兄对大厚真挺好的,”林亚细说,“我知道大厚好吃懒做,吃不了苦,所以他们的生意他才迟迟上不了道。阿兄跟我说过很多次,让我劝他稍微扛扛事,别人才能服他,他在公司使得上力,自己心里自然也就舒服了。但是他觉得这些都是屁话,直接放权给他就什么都解决了。”

黄菊芳摇摇头,“细妹,狗改不了吃屎,我看谁也改变不了他。他再跪下让你扇他,你就掐他大臂内侧,那地方穿着衣服别人也看不见淤青。他打你多疼,你就掐他多狠。如果这样他还打,你也别跟他过下去了,你阿兄和陈伯肯定也不愿意你委曲求全。切记长痛不如短痛!”

也不知道是因为吃痛,还是因为林亚细后来怀孕了,总之吴大厚停止了家暴。那段时间他也不再执着于公司里的话事权,而是频繁在外面应酬,结识了不少朋友。林亚大高兴地告诉妹妹,交际应酬这方面吴大厚简直如鱼得水,差点给公司谈来一个订单,没准下次就真成了。

就在林亚细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的时候,所有事情突然急转直下。

先是林亚细自己,年底辞工那天走过湿滑的地面摔了一跤,流产了。吴大厚虽然不再家暴,但也几乎对林亚细失去了所有热情。黄菊芳来看林亚细时知道了这个情况,便说起自己曾见过吴大厚在街上和一位姑娘并肩而行,不知是否与此相关。

林亚细还没来得及深究这事,1935年的春节来了,嫂子陈亚梅临盆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这本来是双喜临门值得大放鞭炮的事情,然而陈亚梅在生产中大出血去世了。林亚大肝肠寸断,陈伯一夜白头,翁婿两人仿佛一夜之间都老了十岁。对这一家子来说,那个春节没有红色,只有黑白。林亚细身体恢复后便没有再去帮佣,而是担负起了看顾小侄女的琐碎事务,黄菊芳作为吴亚梅生前好友,也时常来看望孩子们。

与此同时,亚大树胶公司受到义兴公司诸多刁难。按照江湖规矩,在新马这块地盘上做生意都要向他们交保护费,林亚大开始时也乖乖交钱。但义兴公司贪得无厌,保护费越要越多,半年翻了两倍,还要额外的“茶水费”、“节庆费”,林亚大感到难以忍受。他对陈伯说:“这样下去,我们辛苦挣的钱都要给他们,还做什么生意?”有段时间他便强硬拒绝勒索,结果就是处处受到掣肘,领教了帮会在暗处的势力。陈伯叹息道:“亚大,你太年轻了,有些事情不是对错那么简单。”

到了中秋节,林亚大准备了厚礼打算去服软,但就在那天,他被举报在一批准备出口的橡胶中夹带了鸦片,被殖民政府的警察当场抓获,罪名是走私毒品,证据确凿,不容抵赖。林亚大在监狱里大呼冤屈,说自己从未接触过鸦片,也根本不知道他当时拿的那个袋子里面会是鸦片。但谁会相信一个华人商人的话?殖民政府正愁找不到华人商会违法的证据来敲打他们,这个案子来得正是时候。

家人们当然相信林亚大是冤枉的,但想不通是谁要栽赃陷害他。林亚大在生意场上一向宁可自己吃亏,按理说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义兴公司就算对他不满,也没必要让政府掺合进来,毕竟话事人进监狱肯定会影响橡胶公司的生意,最后能孝敬他们的钱财只会变少不会变多。想不通其中关节,解救根本无从谈起。

陈伯四处奔走但求告无门,精疲力竭,又刚经历丧女之痛,身体每况愈下。林亚细万分凄惶无助之时,吴大厚一直在安慰她,并表示会求朋友们帮忙疏通门路。

一百多个日夜后,那年的除夕夜,这一家子的团年饭只有三个大人,孩子们在摇篮里睡着了。林亚细想到年头去世的阿嫂,想到监狱里的阿兄,眼看饭菜明明冒着热气,却闻不到一丝香味。陈伯筷子伸出去,哪个菜都没有胃口吃,又把筷子收回来。吴大厚给舅父和妻子夹菜,“再等等吧,我又托了一个朋友去找关系。先吃饭。今天过年,高高兴兴的。”

林亚细回想这段日子,家里是靠吴大厚撑起来的。林亚大的事,他在外多方奔走,回家耐心劝慰家人;公司的事,他也在陈伯的指挥下勉强顶了下来,生意虽然受到影响,但总归还在盈利。她想,也许之前真是阿兄没有给吴大厚足够的施展空间。她抹去眼泪,给陈伯盛了碗汤,“阿伯,先吃饭,明天新年了,新正如意36,也许会有好消息。”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他们没有等来好消息,只等来了林亚大病死于监狱的噩耗。——官方说法是病死,但后来林亚细从探监过程中熟悉起来的狱卒口中得知,阿兄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那天,伴随着街坊邻居鞭炮的炸响,两个孩子哭闹起来,陈伯当场晕倒在地,林亚细也天旋地转,只有吴大厚还算冷静,他把老人抱到床上,把女人扶到椅子上,轻拍了拍孩子们,又匆忙去找医生来出诊。陈伯醒来吃了药睡去,孩子们也睡着了,吴大厚送医生出门,这个时候,林亚细的泪才落下来。算命佬不是说阿兄命好吗,到底好在哪里?他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就殒命在这异国他乡!

吴大厚回来给她端了一杯水,劝她节哀顺变,老的和小的还需要照顾。是啊,老的奄奄一息,小的嗷嗷待哺,阿兄活着伸冤无门,死了更翻不了案,看样子一家老小都要仰仗吴大厚了,之前虽有过许多不愉快,但关键时候他没让她失望。莫非阿兄把自己的好命跟我交换了,林亚细这样想着,又流下泪来。

陈伯没能撑多久,在清明节前夕也撒手人寰。临终前,他握着林亚细的手,颤抖地念叨着“对不住”,说他对不住他们兄妹俩,亚大如果不跟着他学这个橡胶生意,现在也许早就干别的营生了,可能也不会娶亚梅,他的妻子也不会难产去世,一家人平平安安,什么都不会发生……林亚细忍着悲痛轻轻摇头,“阿伯,我们兄妹俩孤苦伶仃,是你给了我们一个家,是你让我阿兄有了事业,让我有了一份工,让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那些不幸的事情我们怪不了任何人,要怪只能怪命运……”陈伯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是命,是命”,又强撑着睁开,看向吴大厚,“大厚,阿舅的家产全都给你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好好对亚细,一起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

陈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林亚细放声大哭。母亲死的时候,儿子死的时候,阿兄死的时候,她只是流泪,几近无声,但陈伯是给了她和阿兄第二个人生的人,陈伯走了,支撑她这段人生的脊骨似乎也被抽走,她的人生再一次变得无依无靠。不,还有吴大厚呢。也只有吴大厚了。吴大厚正在抽烟,烟雾熏得她咳嗽起来。

吴大厚掐灭了香烟,对她说,“别嚎了。”
他不耐烦的表情使林亚细在一霎的讶异后很快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外面的日头正是最烈的时候,但她眼前很快一片漆黑,吴大厚的声音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传来:“你哭什么?就是他害死了你父亲。你不奇怪他为什么对你们兄妹那么好吗?反正我非常奇怪。前阵子他和我喝酒喝多了,什么都跟我说了。当年你父亲是他亲手骗上船的。虽然他是因为欠债受债主胁迫才去哄骗人签契约。他骗了好几个人,不过只有你父亲在船上病死了。后来他澄海的老婆孩子在风灾中几乎死绝,他在这边娶的女人也难产而死,他觉得这都是神明对他的惩罚。认出来你阿兄之后,他就拼命对你们好,还让亚梅嫁给亚大,希望她生的孩子有了林家的血脉,神明能看在这个份上,别让她和她的孩子再出事了。但是神明还是没放过他们。现在这个老不死的死了,你鬼哭狼嚎什么?他不是你的恩人,是你的仇人!要不是你父亲被他哄骗去上了猪仔船,你们兄妹俩不会这么惨!”

本来在隔壁房间午睡的两个孩子被大人们的动静吵醒,开始哭闹,林亚细背着那些话语织成的巨大包袱,脚步沉重,但依然快速去到房间里安抚孩子们。她们长得像爸又像妈,因此也有点像外公陈伯。陈伯刚才最后一句话,关心的还是她亚细,和亚大的孩子们啊,他当年也许确实做错了,但他一定也被悔恨折磨了很多年,也一直在努力赎罪了。父亲当年就算没被陈伯哄骗,也可能被李伯哄骗,他迫切想下南洋当劳工讨生活,几乎逃不掉猪仔船这张大网。是命啊,她恨命运,不恨陈伯。

倒是吴大厚,陈伯是他的亲舅父,又刚刚咽气,死者为大,他竟没有一丝敬意,他刚才说什么?“老不死”?那这大半年他对吴伯的嘘寒问暖端汤送药,都不是发自真心?那他的目的是……吴伯的财产?那么阿兄的蒙冤……林亚细一个激灵,在热带的午后如坠冰窟。阿兄入狱甚至去世,最大的获益者是吴大厚,但她竟然从未怀疑过他,还对他的
“承担”感激涕零,只因他不再家暴,对里里外外的事情表现得十分上心。黄菊芳说过“狗改不了吃屎”,而她竟然相信恶犬会自己变成看门狗。嫁给富家少爷做小、嫁给没落富家少爷、相信家暴的丈夫会改过自新,事不过三,她竟然已经糊涂了三次……

强按下震惊、怀疑和自责,林亚细还是先操办了陈伯的丧事。两年内第三次办丧事,熟练包裹住了满满的酸楚。脚尾灯是为死者阴间照明引路的,绝不能灭。守灵时要不时地烧纸钱,那是死者到阴间的路费。报地头,到地头神庙上香后取出死者年庚帖,向地头神报告“生从地头来,死从地头去,时辰念给老爷知”,焚化年庚贴。买水,水瓶插榕树枝,到河边焚香烧纸,水瓶汲水带回灵堂,用榕树枝蘸水洒于死者脸上,水瓶放在死者身边,那是死者在阴间路上的饮用水。

黄菊芳在丧事期间负责照看两个孩子,她安慰陷入深深自责的林亚细,“你没有怀疑过吴大厚,你阿兄也没有,陈伯也没有,不是因为你们太蠢,是因为你们从没想过人可以那样坏。我怀疑过吴大厚,是因为真的有人要过我的命。我没有说出我的怀疑,是因为我没有证据,我也希望我的怀疑是错的。”她让林亚细先办完吴伯的丧事,吴大厚如果实在混蛋,跟他一刀两断就是,两个孩子,她们俩也养得起。

吴伯的头七过后,陈菊芳刚打听到吴大厚和义兴公司头人的少爷张文兴交往甚密,林亚细还在考虑如何刺探,吴大厚有一日看孩子不在家,以为林亚细也不在,把张文兴带回家中吃酒,真相在谈话中暴露无遗。

“当时是说好的我只要陈亚梅,但现在问题是陈亚梅他妈的死了啊!”是张文兴的声音,紧接着是酒杯被重重放到桌上磕出来的脆响。林亚细劳累过度突然发烧,把孩子托给黄菊芳,自己回家在卧室昏睡,直到被这些动静叫醒。

“兴哥,您家大业大,我小门小户,橡胶公司的一半股权对您来说不过是一条腿毛,对我来说可是一整条腿,您看我们各退一步行不行,四分之一,四分之一股权归您。”现在亚大树胶公司的股权已经完全归属于吴大厚,他竟然舍得送四分之一给张文兴。

“吴大厚,要不是你巧舌如簧把我妹哄得团团转,我今天根本不会来吃你这顿酒。我跟你开口要一半你给我直接砍一半?你他妈别忘了要是没有我帮你运作,你现在还被那泥腿子骑在头上。”瓜子壳呸呸噗噗吐了一地。

“兴哥兴哥,我不会忘的,鸦片虽然是我放的,但是把他抓进去做掉全靠您的人脉。”听到这里,林亚细揪住了自己的衣角,直攥得指关节生疼。原来在她万分感激丈夫为她阿兄的事情到处奔走时,他是在为除掉她阿兄而忙碌。吴大厚继续说,“三分之一,好不好,哥?文容都怀孕了,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二家话……”

“那个林亚细你打算怎么办?还有陈亚梅和泥腿子生的孩子,我一想到就冒火,如花似玉的女人,被泥腿子糟践了,最后连命都没了。当时要不是我阿爸给她爹面子,拦着我不让我强来,我他妈早就把她娶了,哪有现在这些破事?”

“哥,我准备给她点钱,让她带着孩子滚回唐山。不不不,没必要再背几条人命吧。而且两个都是女儿,以后也不可能翻起什么波浪。不不,我不可能跟我舅一样对林亚大的孩子觉得亏欠的,以后也不会,我就不信那些,哪有什么神明,谁早死那就是自己命不够硬。啊当然,对,陈亚梅这个情况不是她命不够硬,是因为林家的双胞胎基因才会难产的,这个事完完全全要怪在林亚大头上,林亚大该死。”

黄菊芳听说林亚细家起火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睡下了,她心急如焚地正想奔过去,夜色里有人急急拉住了她,正是林亚细。

天亮之前,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坐上了离开新加坡的船,目的地潮州。

时至今日,没有人知道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林亚细一辈子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总之,吴大厚和张文兴都没有走出那晚的火海。林亚细来找黄菊芳的时候,简单跟她说了那晚从他们两人口中听到的真相,并表示她要立即带孩子们离开新加坡,毕竟张文兴已经有赶尽杀绝的计划,他虽然死了,他的家人和义兴公司还在,她不能和孩子们一起坐以待毙。

黄菊芳没有多问,在一小时内就带她们来到码头上了船。后来她告诉林亚细,自从发现林亚细被丈夫家暴,她就开始为她准备这条后路;自从亚梅亚大都去世,她就做好了带亚细和孩子们离开这里的准备。

黄菊芳原本的计划是去越南或香港,方便继续找妈姐的工作,但林亚细说想带孩子们回潮州,那是她们的父母的故乡,那里有神明,会保佑孩子们平安长大。黄菊芳同意了,不是因为神明,而是因为她相信,一晚上除掉两个仇人的人,她想干什么都能干成。

Footnotes

  1. 下山虎:潮汕民居的一种形式,后部高耸,前部倾斜,形状酷似下山的老虎。

  2. 厝:房屋。

  3. 麒麟到此:潮汕民间男女婚嫁,家中各处门楣上都要贴一张红纸条,上书“麒麟到此”,象征“吉祥如意”,纸条垂下,随风飘逸。

  4. 妹啊:潮汕方言中长辈对小辈的称呼,对小辈女性均可称呼为阿妹,对小辈男性称呼为阿弟。

  5. 三山国王:粤东潮汕和客家先民创造的地方神祇,起源于隋朝时期,初为三位山神,据传宋太宗时下诏敕封为国王(清化威德报国王、助政明肃宁国王、惠威弘应丰国王),民间遂称三山国王。但宋太宗诏封此说最早见于元代碑刻,并未见于正史,很可能是后世对民间信仰的合法性建构。

  6. 落力:潮汕方言,努力。

  7. 神仙打鼓有时错:潮汕俗谚,意为“就算是神仙打鼓,也会有打错的时候,何况是凡人”,比喻再有本事的人,也难免犯错。

  8. 番批:侨批,海外华侨通过民间机构寄回老家的信,一般内含钱款,即批银。

  9. 目汁:潮汕方言,眼泪。

  10. 顺顺:潮汕话,意为平安顺利。此句最后的“平安顺”同义。

  11. 老爷宫:指供奉“老爷”的庙宇,一般指城隍庙或地方守护神庙,也泛指所有男性神明的庙宇。潮汕方言中称男性神明为“老爷”,女性神明为“仙嫲/仙妈”。

  12. 此处为虚岁,潮汕地区老一辈人习惯用虚岁计岁。下同。

  13. 生好:潮汕方言,长得好看。

  14. 雅姿娘仔:潮汕方言,漂亮女孩子。

  15. 拜老爷:潮汕方言,拜神。潮汕地区有多神崇拜的传统,神明统称“老爷”。

  16. 时年八节:潮汕习俗中最重要的八个节日,指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冬至和除夕。这八个节日各有不同风俗,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必须循例祭拜祖宗。

  17. 唐山:华侨对中国的习惯称呼。

  18. 起厝:潮汕方言,盖房子。

  19. 潮州歌册:用潮州方言徒口说唱而没有乐器伴奏的民间曲艺形式,起源于明,盛行于清末至1950年代,1960年代逐渐衰落,现已濒危,2008年列入国家级非遗。唱词格式多为七字句,四句一节,每节押一韵。体裁有二种:一种是传奇体即故事体,长篇叙述完整故事,如《隋唐演义》、《乾隆游江南》等(题材丰富,如英雄传奇、女性传奇、爱情婚姻、宫廷斗争、审断公案、时事政局和神仙精怪等);一种是歌行体,皆短篇,多记述知识性、趣味性、教育性的事物,如《百花名》、《百鸟歌》、《百屏花灯》等。潮州歌册在为底层妇女提供文化滋养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是传统潮汕女性学习、生活、娱乐、休闲的精神乐园,旧时代底层潮汕女性大多没有读书识字的渠道,她们中有人通过聆听其他女性说唱潮州歌册来识字。

  20. 批脚:侨批局雇用的专门负责传递侨批的外勤人员,也被称为批工或批差。他们的主要职责是从侨批局领取一定数量的信件和汇款,挨家逐户分发到侨眷手中。

  21. 叻:马来语Selat的音译,意为“海峡”,特指新加坡海峡。华侨称新加坡为“石叻”或简称作“叻”。

  22. 头家:潮汕方言,指老板。

  23. 抽纱:1860年汕头开埠后,西方传教士将抽纱这种西式工艺带入潮汕地区,其主要做法是按照设计图稿,抽掉部分经纬线,加工形成透空的装饰花纹。到1930年代,抽纱产品在潮海关出口货值中名列首位,成为潮梅地区赖以生存发展的经济命脉。抽纱行业从原材料进口到加工各环节并不在一个大型的工厂内进行,而是由散居各地乡镇的工人各自完成相关工序。

  24. 小火轮:传统的内河航运小轮船,靠烧煤炭的蒸汽机获得动力,目前已不再是主要运输工具。

  25. 工课:潮汕方言,工作。

  26. 卜杯:即掷杯筊,一种传统的占卜仪式,用于人与神灵的沟通请示,一般在神庙或家中神像前进行。目前潮汕地区仍有流传。杯筊是木制新月形状,外突内平,凸面为“阴”,平面为“阳”,两个杯筊为一对。占卜时先将杯筊合拢,捧至胸前,默祷一番后,高举至眉心,抛空掷地,视其俯仰,两片杯筊一俯一仰为“圣杯”,皆仰为“笑杯”,皆俯为“阴杯”。 “圣杯”寓意神明赞许,所求吉利; “笑杯”寓意神明在嬉笑,不置可否;“阴杯”寓意神明不同意,所求不吉。卜杯需要连续抛掷三次,三次均为“圣杯”方为大吉。(“杯”和“筊”来自“贝”和“珓”,“珓”指蚌壳,上古时期此类占卜以蚌壳的下覆和上仰来判读。)

  27. 浴布:一种大约长四尺、宽尺半的彩印薄纱布、平时扎在腰间,可用于擦汗、洗澡、遮羞、铺床等。

  28. 米润:潮汕小吃,由糯米、白糖、麦芽糖、过油的葱花和猪油等加工而成,切成小板块状,口感松软却又无法一下子嚼断。“润”字在潮汕话里有柔韧之意。

  29. 橄榄糁:潮汕小吃,将新鲜橄榄捣破,调入盐和南姜末,加适量冷开水,搅拌均匀即成。有消暑、消食、祛风等功效。

  30. 妹仔:潮汕方言,此处意为丫环。

  31. 客头:类似于今天的劳务中介或移民中介,负责招募、组织、带领同乡或亲戚下南洋打工,过程中涉及联系船票、安排行程、介绍工作等。很多客头本身也曾是下南洋的侨民,回乡后继续从事招工牵线的工作,把同乡介绍到自己熟悉的矿场或种植园。有些客头确实帮助了同乡找到出路,但很多也成了剥削和压榨的帮凶,有的甚至直接和外商勾结。他们为了赚取佣金,常常隐瞒真实的工作环境,把穷苦人“卖猪仔”到南洋。

  32. 日里窟:印尼的日里地区,荷兰殖民者在该地有大量烟草种植园,招募华工从事大规模种植。

  33. 家后:潮汕方言,女人的“家后”指娘家,“家前”指夫家。可以渊源自闽南语中“家后”指妻子。

  34. 义兴公司:当时东南亚华人社会中的一个重要组织,兼具帮派属性与社区管理职能。‌‌

  35. 头人:潮汕方言,意为领导、领袖、负责人,既可以用于传统家族中的领袖,也可以用于描述商业、社会团体或帮会中的领导人物。

  36. 新正如意:潮汕地区传统春节祝福语。“新正”指农历正月,“如意”寓意吉祥顺遂,整句表达对新年的美好祝愿。